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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5 章(2 / 2)

记得那晚我在逼问树妖是被何人点化时,它突然被一道怪雷打回了原形,那并非怪雷,而是专用来降妖的光明印,可因为树妖出现伯父和一众大臣全都及时撤离,当晚留在楼中的只有寥寥数人。

我在后楼捉妖时,你在前楼坐镇。

我早该想到,只有对我了若指掌之人,才能一次次成功阻止我查到下一步线索。

“胡季真公子出事的那一日,你与卢兆安同在英国公府赴宴……耐重前脚出现在玉贞女冠观,你麾下的人马后脚纵入观中……你的手下为了混淆视线,逃走时故意绕了好几条巷子,后来查到蛾儿巷,地点上勉强能解释得通,但从那人出现得那样快,我就知道他们的窝藏点就在附近,而你的郡王府,与玉贞女冠观仅有一墙之隔,当日事态紧急,你为了提醒师太莫要露出马脚不得不出下策,那是你迄今为止露出的最大破绽——

“种种蛛丝马迹,都因为我对你的信任,统统撂下了。”

蔺承佑突然止了声,殿中安静如坟,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信任如高楼,并非一夕就能铸就。

“记得小时候,我不常见到皇叔,七岁那年我从马上摔下,是皇叔跑过来接了我一把,当时你也才十岁,自己也折了胳膊。

从那次起,我就知道我这位小皇叔是个好人。”

蔺承佑讽刺道,“我竟不知皇叔是何时变得心狠手辣的!”

淳安郡王云淡风轻,仿佛这些话语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我若是足够心狠手辣。”

他叹道,“早在几月前你着手调查我时就会设法除去你了。

过去这一年,你一再坏我的事,我辛苦设局对付彭家留在长安的眼线之一庄穆,却被你当场识破庄穆是被人陷害的。

我费尽心思钳制宋俭和郑仆射,你却顺藤摸瓜查出静尘师太就是当年的皓月散人。

我好不容易拿捏住了一心要做太子妃的武绮,你却利用她布下陷阱抓住了卢兆安和王媪。

我精心布局,你步步紧逼。

若非屡生波折,我也不至于一再损兵折将;若非怕出意外,我又何需利用天地间的那股煞气做文章?”

蔺承佑忽而刺声笑了笑:“说到武绮,我差点忘了,你算无遗策,连我们的亲事也不放过。

你该清楚阿麒平日待你如何,可你为了日后控制东宫,明知武绮野心勃勃也要助她成为太子妃。

那日你突然在御前说提起娶妻的事,是为了逼我尽快求娶滕玉意?”

面对蔺承佑的逼问,淳安郡王负手仰头,那恬淡无愧的神情,仿佛在与蔺承佑闲聊家常。

“你且想想。”

他回头淡然看了眼蔺承佑,“如能利用一位应劫者在举事那晚牵绊住成王府和青云观,成事更添几分胜算,那时我们差不多已经确定滕娘子身上带劫,接下来我得确认滕娘子在你心目中的份量。

结果一试就试出来了,你比我想的还要在意她。”

蔺承佑笑了笑,笑声不只愤懑,还有些悲凉之意。

“可如果我没猜错,最初你谋算过自己和滕玉意的亲事。”

空气一默,淳安郡王止步了。

“我过生辰那晚,滕玉意为了给我送紫玉鞍特地去了西苑的致虚阁,碰巧你也在附近,四下里无人,你与她相遇,离开的时候你好心提醒她香囊掉了,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极容易让人误会,我只当是巧合,但如今细想,皇叔你一向聪敏过人,不想被人误会的时候绝不会落人口实,所以当晚,你就是故意的,你想让我误会你与滕娘子有私,从此打消对她的念头。”

淳安郡王坦然道:“那一阵我是有过这想法,不为别的,就为她父亲是滕绍,如能顺利娶到滕玉意,日后我趁乱举事时,滕绍的镇海军很难不为我所用。

可惜滕娘子不好拿捏,又是应劫之人,知道她频繁招惹邪祟后,我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阴冥之井一开启,这种应劫者就是吸引煞物的最大靶子,与其费心费力讨好她,何不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蔺承佑心中一刺,再次讽声笑起来:“可惜你千算万算,没能算到最终是滕玉意让你功亏一篑。”

那个纵身跳入阴冥之井的身影,是整盘棋局中最大的意外。

两人同时一默,窗外雪虐风饕,风声吹得窗棱呼啦啦作响,那浩浩的风声,似能吞下天地间万物,那一晚魔物作乱时,长安城也是这样昏天黑地。

惆惋片刻,淳安郡王长叹道:“这世上,最难谋算的是人心……”

这声叹息,有遗憾,有惆怅,唯独没有懊悔。

蔺承佑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面前站着的仿佛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融不化的冰山。

心被伤到极点,反而横生出一种荒唐感,为了确认这不是一场梦,他伸出右手,摸索着往前探了探。

“你很恨我爷娘?”

滞了片刻,蔺承佑收回手,偏过头,确认淳安郡王所在的位置,“那晚皓月散人事败,你冒着露出破绽的风险派出三十多名暗卫抢夺她的魂魄,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可见你不是全无心肝之人,但你偏偏对兄嫂和圣人格外冷酷无情,我记得过去这几年你一直与他们相处甚睦,究竟从何时起你对他们有了这么深的恨意?”

淳安郡王依旧在殿中闲散漫步,并无接话之意。

“为了崔氏?”

此话一出,淳安郡王宛如被人踢到了痛处,转过头,露出嘲讽的神色。

“我记得崔氏一直被幽禁在南城的旧宅,幼时我因为好奇偷偷去看过她,结果还没进门就祖父的手下逮着了,回去后祖父呵斥了我一顿——”

淳安郡王目光一冷,骤然打断蔺承佑:“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短短一瞬间,他冷峻得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是皎皎之子,我是暮夜微行,过去这些年发生过什么事,你知道几件?”

淳安郡王讥诮道,“说起你七岁堕马,你倒是记得我和你同时受伤,但你恐怕不知道,我养伤那段时日,过来探望我的只有你爷娘。

你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王,从头到尾没来看过我一眼。”

蔺承佑的话语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剖开了郡王身上包裹多年的层层伪装,他依旧伫立在原地,但整个人就如暗藏着惊涛骇浪的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表象。

他冷笑:“你只知幼时甚少见到我,可知道我两岁那年就被父王扔到了别院中?

在你们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乳娘和下人。

“我就像父王心中一个耻辱的痕迹,被他远远扔开了。

他从不来看我,也不许我去澜王府给他请安。

除了逢年过节,不许我到外面走动。

你和太子在崇文馆启蒙念书时,我连国子监的大门在何处都不知道,父王为了少与我碰面,只延请诸位名师到别院为我授课。

那时我年幼,不懂父王为何突然如此厌憎我,大了我才明白,这一切是因为我母亲犯了错。

父王为了顾全皇室的颜面不肯休她,只将她常年幽禁在另一处。

我想去探望母亲,却连大门都进不去。

我去求我的长兄帮忙,长兄却袖手旁观。”

说到此处,他阴冷地回望蔺承佑:“这就是所谓的亲情?

比水还淡,比冰还冷。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父亲满口假仁假义,实则冷酷无情!”

说来真讽刺,第一回带他去探望母亲的,是两个大恶人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

他们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闯入了那座别院,一躲就是数月,数月后的某一晚,小敏郎循声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皓月和文清当时很惊讶,说这孩子是他们见过的耳力最佳之人,他们哪知道,那是因为他寂寞时只能一个人调琴弄乐,久而久之,耳力自然比常人敏锐得多。

世人都说他识音断律的本领天下第一,殊不知那是多少个独处的夜晚练就的。

“我在别院中长到六岁,平生头一遭交到了朋友。”

淳安郡王自嘲地说,“文清和皓月为了活下去,变着法子讨好我。

教我武功,教我道术,还教我如何在人前掩藏自己的武功和内力,得知我想见我母亲,就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半夜带我翻墙出去。

世人都说他们是无恶不作的大恶人,可在我心里,他们比你父亲这样的‘善人’要忠义百倍。”

“那是因为他们要利用你报复圣人。”

蔺承佑冷冷道,“无极门害人无数,他们是首恶之徒,没有你的庇护,他们早就被抓入大牢了。”

“那又如何?

”淳安郡王厉声道,“在我最孤独的时候,那些好人在何处?

皓月也就罢了,文清在我的地窖中一住就是十五年。

他们从不打听我为何一个人住在别院,也不在背后议论我是不是‘奸生子’。

只有在他们面前,我才能自由自在地做我自己。

我日夜思念母亲,但我身边没有一个人肯帮我,要不是文清和皓月出现,也许我直到母亲过世前都见不到她。”

提到母亲,淳安郡王的表情变得苦涩又狰狞。

见到母亲前,他对母亲的感情是极端复杂的。

诚然,他深深地想念她,在孩子心里,世上没人能替代母亲这个角色,尽管母子很早就被迫分离了,但他依稀记得母亲是如何亲昵地叫他“敏郎”。

但他也恨她。

他还太小,不明白这一切是谁造成的,想来想去,只能怪母亲,倘或当初母亲不犯错,他们母子也就不会分离了。

然而,这种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见到母亲那一刻,全被狂喜和思念所淹没了。

母亲欣喜若狂,把他抱入怀中泣不成声,他在母亲臂弯里啜泣着睡了小半晚,近天亮时才被皓月和文清带走。

等到再大些,母亲告诉他:她没有背叛他的父王,这一切是被长子蔺效所陷害的,她与那位名叫曾南钦的娘家旧友只私下见过几面,从头到尾没有私情。

父王之所以冷待他,是因为怀疑他是曾南钦的私生子,只要能证明当初她与曾南钦并无首尾,父王就会待他如从前一样好了。

比起这个,蔺敏更希望母亲能回到澜王府,但因为母亲的这句话,他开始找寻真相。

“这一查,就是近十年。

别说那件事过去了好几年,便是新近发生,又如何能证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并无私情?

但我坚信母亲不会再骗我。

十六岁那一年,我羽翼渐丰,皓月散人顶替静尘师太接掌玉贞女冠观后,手中有了大笔银钱,而我则利用澜王府每年拨到别院的例银,在皓月和文清配合下,暗中豢养自己的人马。

也就是这一年,我查到了当初玉尸作乱时的一位幸存者,此人名叫春翘,被关押在大理寺的死牢中,她不记得山上都有哪些人,但认出了曾南钦的画像,她说她亲耳听到此人对玉尸说自己是童男子,在玉尸面前,无人敢撒谎,春翘还说,当时蔺效和瞿沁瑶也在山上,这件事他们也可以作证。”

淳安郡王的脸色阴沉仿佛要下雨:“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兄嫂一直都知道真相,但过去这些年他们不但任由我父王怀疑我的血统,还任由满长安的人在背后说我是‘奸生子’。

我知道,长兄因为我母亲的缘故,历来不大喜欢我,但即便父王不许他们来看我,他们也隔三差五就给我送衣食,冲着这份关照,我对他们由来只有感激没有半分憎恨,直到得知真相,我才知道他们比这世上所有的魔物都要虚伪恶心!”

那日他带着查到的这一切,兴冲冲到澜王府去见父王,父王年岁已高病卧在床,看到小儿子呈上的种种证据,只淡淡挥了挥手。

“下去吧。”

蔺敏如同被兜头淋下一盆冷水,一下子僵在了床侧,父王明明看完了这些证据,为何对他还是如此冷淡?

紧接着,他听到父王令人叫长兄和长嫂进屋,那一瞬他心里全然明白了,当初就是因为长兄证明母亲与曾南钦“有染”,母亲才落到了今天的田地。

许是长兄新近又给父王看了更多证据,所以父亲并不肯相信他和母亲。

毕竟比起历来厌憎的小儿子,父王自然更愿意相信大儿子的说辞。

他的努力成了笑话。

“那之后没多久,父王就病逝了。

母亲被幽禁多年身体早就垮了,之所以苦苦支撑,不过是盼望着有朝一日看到我的处境有转机,听说我父王到死都不原谅她,一恸之下也离世了。”

蔺敏的语气冷硬如铁,“你问我为何对你爷娘冷酷无情,为何不问问他们为何对我没有半点恻隐之心?

我母亲背了一世污名,连带我也深陷泥淖,而这一切全拜你父亲所赐!”

自小他耳力过人,无论他走到何处,总能听到那些贵妇在背后悄悄议论他:“人倒是好的,只可惜有个那样的娘。”

“到底是不是老王爷的亲骨肉,还真不好说。

这些话语就如淬了毒的箭,一次次扎入他的胸膛。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和你们的处境迥然不同。

你爷娘面上待我亲厚,其实假情假意。

清虚子对你们几个非打即骂,待我却极为客套。

圣人和刘皇后口口声声对我们一视同仁,但真到了说亲之时,她为你们挑的不是王郑邓武的后裔,便是外地强蕃的千金,轮到为我挑时却总是些低阶官员和外地贵胄的女儿。

这些虚伪和矫情,我早就恶心透了。”

蔺敏猛地笑起来,只是笑声比外头的风雪还要寒凉,“没人会站出来说明当年的一切,没人会大声告诉天下我母亲没背叛过我父王,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要让这些人闭嘴,除非长安城我一人说了算!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他厉目看向蔺承佑,清隽的脸庞上满是遗憾。

“事到如今,最让我惋惜的不是事败,而是谋事那晚明明死了那么多人,偏偏让你爷娘侥幸逃脱了!”

那阴狠的神态,让他看上去与平日判若两人。

偌大一座宫殿,一时间只能听到淳安郡王粗乱的呼吸声。

这片窒人的安静中,蔺承佑默了一回,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囊袋,将其放到桌上:“来之前父王嘱托我这些东西带给你。

顶上这封信是当年祖父上书求圣人封你为‘淳安郡王’的奏疏。

剩下那些,是你母亲在闺中时做过的绣活和写过的一些信。”

蔺敏在听到前句话时毫无反应,听到最后一句话却怔了怔,快步走到桌前,拿起展开看。

一看到信上的字句,他脸上闪现过一抹夹杂着耻辱和惊愕的神色。

“当年你母亲在信上对密友吐露自己的心事,说心里早就有个恋慕的郎君,可惜那位郎君门第太高贵又从未正眼看过她,她为此痛苦不堪,为了排遣相思,就擅自给那位郎君做了好些绣活。

这些信她一封都未寄出,绣活也全藏在自己闺房里。

那时你母亲本与表亲曾南钦订了亲,却突然无故悔婚,不久后以崔家女的身份嫁入了澜王府做继室。

你母亲嫁人之后,曾南钦越想越恼恨,便潜入你母亲的闺房准备拿回他当初送她的那些定情物,结果无意中搜到了这些信和绣活,那一刻他才明白,你母亲甘愿给人做继室并非单单是为了澜王府的富贵,还有别的原因。”

蔺敏死死盯着那些绣活,他那双清亮的双眸,一霎儿似能渗出血。

那些绣活上,无一例外绣着“效”字。

“我阿爷是很厌恶你母亲,但他因为怜惜你,早就将那日在山上斗玉尸的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冷待你和你母亲,并非是因为怀疑你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为了别的缘故。

曾南钦为了撇清自己和崔氏之间的关系,在狱中托人将这些东西转交给祖父。

那一刻祖父才明白崔氏嫁入澜王府的初衷,或许是深觉耻辱,祖父去世前不只待崔氏母子冷淡,待我阿爷也很疏离。

这一点,凭你的敏慧,当初多少该有所察觉。”

“阿爷成亲后带着我阿娘住到了成王府,祖父则常年独自待在澜王府,祖父为了少见我阿爷,甚至不让爷娘去澜王府请安。

我因此不大敢去找祖父,自小就与师公更亲近——祖父晚年,过得跟你们母子一样不开心。

祖父被心魔折磨了许久,直到临终前才释然,他深悔过去因为崔氏的缘故冷待你,便写下那封为你请旨封王的奏疏,说愿意将自己的食邑和封地全留给小儿子,还求圣人将澜王府的宅邸换一座新府邸为你做封王之用,所以你十六岁就被封为淳安郡王,食封也远远超过本朝历代王爵,伯父和阿爷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在颁布旨意的那一日,一再在满朝臣工面前强调这是祖父的遗愿。”

可惜崔氏被软禁了这么多年,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早已飞遍了长安城每个角落,仅凭一个封号,什么也改变不了,蔺敏也好,淳安郡王也罢,一生都无法躲开这些流言蜚语。

而一旦仇恨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皇室这些事后补救的举动,在蔺敏眼中自然都成了惺惺作态。

说完这些话,周遭变得异常安静,大殿里,隐然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蔺承佑无法视物,只能静静地聆听和感受。

那是一种近乎狂乱的情绪,咫尺之外也能被震撼和感染。

哑默了一回,蔺承佑迟滞地起身,把那堆旧物留在桌上,循声往外走去。

忽听身后传来“撕拉”一声响,像是纸片被撕碎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那样决绝,那样急不可待,像是急于否定什么。

一声又一声,不绝于耳,很显然,桌上的信和布帛正被人恶狠狠地逐一撕碎。

蔺承佑只顿了一顿,便继续往前走。

那声音却戛然而止,背后冷不丁响起蔺敏的闷笑声,笑声古怪扭曲,癫狂不受遏制。

幽静的广殿里,那满含屈辱的笑声不断回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刺人心耳。

蔺承佑不禁停下了脚步。

蔺敏断断续续地笑着,悲恨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连我都骗……阿娘……我这一生……我这一生……不值!”

蔺承佑心中一涩,爱与恨,这一刻统统成了空。

推开殿门,雪花迎面扑来,那滔滔的风雪声,一瞬间盖过了大殿中那苦痛癫狂的大笑。

茫茫天地间,唯有雪花洁净如初,蔺承佑未作停留,径直顺着丹墀往下走,寒凉刺骨的气息拂到脸上,似能涤荡人的肺腑。

双眼已盲,风雪声影响了他的判断,每走几步,他就会踉跄一下,身后一直有脚步声相随,但没人敢上来扶他。

又一次被绊倒时,蔺承佑顺势跌坐下来。

“我累了,歇一歇。”

他侧过头对身后的人说,“太冷了,你们别跟着到处跑了,先到仙居阁烤烤火,我认得路,稍后自会来寻你们。”

绝圣和弃智没敢说话,任谁都看得出师兄现在的心情糟糕透了,太监上前将捧在怀里的氅衣披到蔺承佑身上,离开前出于习惯要留下一盏灯,蔺承佑似乎猜到他们要做什么,补充道:“留灯做什么,我又用不着。”

几人面色一黯,提着灯笼静悄悄走开了。

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蔺承佑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抬头朝南边的方向眺望一晌,眼前都半点光亮都无。

他自嘲地笑了笑,从腰间取下一管玉笛,放到唇边便要吹奏,就在这当口,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悄然靠近。

蔺承佑放下玉笛分辨一阵,感觉对方是一缕无害的幽魂,便摆了摆手示意对方走开。

那缕幽魂却执意守在他身边,蔺承佑忽然意识到什么:“严大哥?”

仿佛要回应他这话,面前卷起一点微弱的风声。

蔺承佑喉头一哽,用手往前探了探:“你来跟我道别?”

面前只有一片虚无,仔细听,风声有些不同,幽魂似在含含糊糊说着什么,蔺承佑念咒打开周身灵力,凝神听了一会,才听出幽魂在对他说谢。

“何需言谢。”

蔺承佑涩然笑了笑,“记得我第一日去大理寺点卯时,严司直就告诉过我,查案追凶本就是你我的天职。

谋害你的人落网了,那些旧案也全都查清了,严大哥,你放心走吧。”

幽魂却仍在徘徊。

蔺承佑酸楚颔首:“我忘了,嫂子怀有身孕,严大哥是舍不得嫂子。

有我在一日,成王府便会关照嫂子和侄儿一日……年关在即,再不走就不好投胎了,该走了,让我送你最后一程。”

风声里夹杂着叹息,幽魂似在追问蔺承佑什么事。

蔺承佑想了想:“我的眼睛?”

幽魂飘荡到蔺承佑的颈后,似要确认那赤金色的蛊印还在不在。

“不在了。”

蔺承佑笑道,“蛊虫跑到眼睛里,我盲了。”

幽魂卷起一阵风声,那是一个含含糊糊的“滕”字。

蔺承佑一滞。

幽魂急切徘徊,似在询问有什么法子能帮蔺承佑复明。

蔺承佑沉默着,原来他的不快活,连幽魂都能感受到。

枯坐了一晌,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绝圣和弃智放心不下他,到底回头找他来了。

幽魂被这脚步声所惊扰,一忽儿闪到了暗处。

绝圣和弃智隔老远就看见师兄在黑暗中独坐。

两人鼻根一酸,从小到大,他们从没见师兄这般消沉过。

师兄这样不快活,除了因为淳安郡王的事难过,一定也在担心滕娘子。

再过两日就是滕娘子的十六岁生辰了。

纵然滕娘子为了大义又死过一回,但谁也不敢保证她身上的咒就一定消除了。

偏偏师兄还不能去扬州找她,滕娘子还没想起师兄,这当口去找她,会害她失明失智的。

那日师公亲自审问了文清散人才知道,只有刻骨的思念才能克化蛊毒,除非滕娘子对师兄的情意已经铭肌镂骨——

师兄已经等了好些日子,也许会永远等下去。

但师公说,这是师兄命中本就有的情劫。

滕娘子为了补天浴日葬送了性命,师兄为了帮她招魂遭了天谴,一切都有因果。

师兄想独处,他们本不该过来相扰,但天气这样冷,再这样闷坐下去师兄会变成雪人的,两人小心翼翼近前:“师兄,你在跟谁说话?”

这一回蔺承佑倒没急着撵走师弟,只怅然“望” 着幽魂飘然离去的方向:“碰见了一位故人,我有些舍不得他。

走吧,借你们的眼睛助我送严大哥最后一程。”

***

滕玉意望着一封奏疏发怔。

那是阿爷写的奏疏,奏疏上,阿爷恳请圣人同意滕家在南阳城外立下一块碑,碑上写下当年祖父抗战时的大功与大过,让后人知道曾有四千多无辜百姓惨死在守城将士手中。

又恳请圣人收回对祖父的追封。

由此祭奠那四千多亡魂。

这是数月来父亲上的第四封奏疏了,圣人仍在与众臣商榷。

放下奏疏,滕玉意起身继续找东西,今日是她的生辰,为了这一日,阿爷已经好几晚没睡了。

一到夜间,阿爷就会拖着残腿整晚守在庭中。

姨母一家人也整日惴惴不安。

这个十六岁生辰,在家里人眼中像是要过一个大坎似的。

受到这紧张情绪的感染,滕玉意昨晚也几乎整夜未睡,到了今朝曙光显露的那一刻,阿爷眼眶红了,滕玉意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阿爷在人前落泪。

阿姐一家人也像劫后余生。

昨晚阖府都阒然无声,天一亮,所有人都活过来了。

程伯庆幸地忙前忙后,连一贯面无表情的端福也活跃得不像话。

各府送来的生辰礼,流水般送到滕玉意面前。

然而府里越热闹,滕玉意就觉得心里越空。

她老觉得自己丢了什么,一闲下来就会四处找寻。

但姨母和阿姐问她究竟找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所有礼物都入库了?”

杜夫人问程伯,病愈后滕玉意有些迟钝,这几月一直是她帮着打理内务,这两日阿玉又一直埋头找什么东西,几乎连礼单都顾不上看。

程伯说:“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全都录上了。

瞧,连圣人和皇后都各有赏赐呢。”

杜夫人笑眯眯道:“把这两份赏赐放到玉儿房里的供案上供一日,圣人和皇后都是福泽深厚之人,沾他们的光帮玉儿镇一镇也好。

杜庭兰却问:“那些没有附名姓的礼物呢?”

程伯默了默,从身后捧过一个极为精巧的螺钿漆盒。

杜夫人和杜庭兰心领神会,都悄然看向滕玉意。

打开漆盒,几人眼前一亮。

那是一条镶满了靺鞨宝和碧玉的颈串,靺鞨宝雕镂成一朵朵玫瑰花,碧玉则刻成了栩栩如生的嫩叶,细细一看,连花枝上的小刺儿都清晰可见。

挨挨挤挤有如一串天然花簇,只一眼就有动人心魄之感。

屋里人惊异得说不出话,这等精巧的宝物,满天下都未必能找到第二件。

奇怪这样贵重的一份礼,却连名帖都没附。

漆盒内外寻了个遍,连半点能推测出主人身份的线索都没留下。

杜夫人和杜庭兰心头一酸,都能猜到这是谁送给阿玉的生辰礼,如此小心,可见唯恐惊到阿玉体内的蛊虫。

“阿玉,过来看看这礼物喜不喜欢。”

滕玉意正急着找东西,闻言过来瞅了眼。

“喜欢吗?”

滕玉意愕了愕,点点头坐下:“谁送的?”

她爱不释手。

杜庭兰心里隐隐有些失望,难道阿玉真不记得蔺承佑了?

不,忘是一定没忘的,但前不久道长在信里告诉过她们,只有足够深的羁绊才能——

她试探着问:“你觉得应该是谁送的?”

滕玉意愣眼看着那异常可爱的小玫瑰,心里益发空惘,急切地检视漆盒,孰料里外都找不到名帖。

“程伯,好好查查这礼物是哪家送来的。”

滕玉意有些着急。

程伯只得应了。

滕玉意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焦灼起身回屋继续找,越找眉头越紧。

“你到底在找什么?”

杜庭兰和杜夫人上前。

“好像丢了件东西。”

滕玉意茫无头绪,“我得尽快找回来,不然心里总不踏实。”

杜夫人无奈:“你倒是说说大概是什么物件,不然我们怎么帮你找。”

滕玉意张了张嘴,只恨思索半天,却连自己要找的东西究竟是物是人都说不清。

她心急火燎,自顾自蹲下来翻找箱箧:“姨母,我也说不上来,还是我自己找吧。”

这时下人说扬州各贵要人家的女眷都到花厅了,请夫人和娘子赶快出去招待。

“阿玉。”

杜庭兰在滕玉意身后轻声催促。

滕玉意置若罔闻。

杜夫人和杜庭兰只得先行出去招待女眷。

结果整整半个时辰都不见滕玉意到花厅去,她可是今日的小寿星,再不出现就失礼了,杜庭兰忙向众人告了罪,自行到内院寻滕玉意。

到了院中,四下里却是出奇的寂静,廊下的小丫鬟们静悄悄不说话,踏进房中,发现连春绒和碧螺都不大对劲,几个大丫鬟都倚立在门口,屏声敛息望着屋内。

杜庭兰焦急分开几人,屋子里箱笼摆了一地,四处都堆着翻出来的物件,滕玉意杵在一堆杂物中间,似在低头看什么。

“阿玉?”

杜庭兰上前扳滕玉意的肩膀,一下子没扳动,只得转到妹妹身前,意外看到妹妹满脸是泪。

“阿玉!”

循着滕玉意的视线低头看,才发现妹妹手中竟紧紧攥着一串小铃铛,铃铛金灿灿圆滚滚,却是哑默无声。

滕玉意的泪水大颗大颗滚落,瞬间就打湿了玄音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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