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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0 章(2 / 2)

滕绍哑声道,“阿爷常在想,你阿娘这一生是被滕家给拖累了。

如果当初娶你阿娘的不是阿爷,你阿娘定会平安喜乐。”

说着说着,滕绍声音低了下去。

滕玉意一哽,扬声道:“阿爷这话才是辜负了阿娘的一片心。

阿娘当初若有半分懊悔,绝不肯做那场法事。

这些日子清点我的嫁妆单子,样样都由阿娘去世前半年拟定,还有阿爷你平日的穿戴,一大半都是当初阿娘备下的。

我想阿娘从不曾后悔嫁给阿爷,更不曾后悔生下我——那回在淮西道,阿爷为了帮女儿破咒自愿穿上逆写的遁甲缘身经,那一刻阿爷心里可曾懊悔过?

阿娘的心,岂不就同阿爷一样?”

说到最后,热气和话语全哽在了喉咙里。

滕绍潸然泪下。

他四岁丧父丧兄,是寡母拉扯他长大,为了不辱没滕家的忠烈之名,十几岁就上阵杀敌,不论遇到再大的事,他都习惯自己扛,他是行军打仗的天纵之才,年纪轻轻就名动天下,可当他误以为自己能扛住世间所有风雨时,命运戏耍了他,他连自己最挚爱的妻子都没能护住,自从得知真相,他没有一天不活在愧悔中,那种噬心之痛,足以将他压垮。

女儿聪慧过人,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骨子里,女儿的一句慰藉,胜过世上一切灵丹妙药。

一时间,房里阒然无声,滕绍闭着眼,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阿爷。”

过了许久,滕绍强自振作精神,只是嗓腔仍有些发颤:“好孩子,你这样说,阿爷心里好过多了。

你能这样想,可见有多体恤你母亲。

明日你就要出嫁了,往后阿爷不在你身边,你得带上阿娘对你的那份珍爱好好地活。

你过得越好,阿爷和你阿娘就会越高兴。”

滕玉意没言语,只一个劲地抹眼泪。

滕绍噙着泪花凝视女儿,脸上慢慢恢复坚毅的神色:“阿爷的话说完了。

明早便要出嫁了,今晚需早些睡,回吧。”

滕玉意望着父亲空荡荡的左腿,不由心酸到极点,扑通一声跪到榻前:“阿爷残了腿,我这一走,往后就没人帮阿爷磨墨沏茶了。

过去这十年,女儿没能跟阿爷好好相处,唯有死过一回,女儿才知道阿爷有多么不易,从去年上巳节至今,阿玉在阿爷膝下尽孝刚一年,对女儿来说,不够——”

滕绍料到女儿要说什么,哑声打断女儿:“傻孩子。

婚期是圣人指的,岂能说改就改?

你为阿爷做的一切,早就重过 ‘孝道’二字了。

你且想想,要不是你过去这一年不畏艰难,我们父女俩终究躲不过劫难。”

说着,滕绍欣慰一笑:“阿爷今日才从圣人口里得知,蔺承佑前日在御前为你请过旨,他说你遗失了小涯剑,往后即便跟着他除妖恐怕也无法积攒功德。

他一来知道你记挂母亲,二来也担心破勾咒还留有余孽,于是想在大婚之后与缘觉方丈去南阳城为那些亡故的百姓做法超度,法事盛大,南阳与长安相距千里,蔺承佑双目已盲,来回奔波比旁人更为艰难,他这样费心费力,不过是为了帮滕家消除冤孽,由此可见,这孩子有多看重你的事。”

滕玉意泪花凝在了眼眶。

滕绍含泪蔼然笑道:“你的心干干净净,你这样的好孩子,就该嫁给一个重情重义的少年郎。

明朝就要嫁给你的心上人了,你阿娘若知道你为自己选了一位如此出色的郎君,不知会有多高兴。”

滕玉意泪眼婆娑,仍不肯离开父亲膝前。

滕绍俯身硬将女儿搀扶起来。

“再说下去阿爷该难受了。

想想你和蔺承佑吃了多少苦头才有今日,你该欢喜才是。

屋里定然还有不少事要忙。

快去吧。”

滕玉意抹了把泪,离开时一步三回头,到了门口回头望,父亲仍无声望着她,身影落在灯火中,静静地像一座高山。

***

滕玉意心里装了太多事,捱到后半夜才睡着,睡得正沉时,迷迷糊糊感觉有一双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小涯不在了,最近常有魂魄入梦来。

玄音铃在腕子上轻轻地响,那响动就如那双手一样温柔。

滕玉意睁不开眼睛,眼睫却湿了。

“阿娘……”

只有阿娘有这样纤秀的手指,也只有阿娘才会这样亲昵地摩挲她。

“阿娘……”滕玉意在梦中低低啜泣,“来为女儿送嫁么……”

那双手停在了滕玉意的肩头上,轻缓地拍打着,就像幼时母亲为了哄她睡常会做的动作。

滕玉意噙着泪,孩子气地呢喃:“女儿嫁的郎君,阿娘可还中意……”

耳边隐约有叹息,是不舍的,也是欢喜的。

滕玉意眉头慢慢松开,母亲的手犹如一缕清风,渐渐抚平女儿心头所有的离愁和哀惋。

早上滕玉意醒来,发现泪水打湿了衾枕。

没等滕玉意自行下床,杜夫人就带着两位喜娘把她从衾被里提溜出来。

成亲历来在傍晚,但白日尚有许多礼仪,滕玉意昨夜睡得浅,起床后一个劲地打瞌睡,人虽坐在妆台前,脑袋却前仰后合的。

杜夫人和杜庭兰扶稳了滕玉意的脑袋让喜娘随便折腾。

昨晚府里的人大半未睡,这会儿早就忙碌了半晌了,滕玉意被拖到屏风后穿嫁衣的时候,忽听姨母同表姐说:“绍棠真这么说?”

杜庭兰嗯了一声:“世子这几日压根没在长安,今日天不亮才赶回成王府,绍棠过去送东西的时候,正好听到门口小厮说起这事,府里唯恐世子赶不回,个个都要急死了,还好世子及时赶回了。”

滕玉意登时精神了。

南阳城与长安相距千里,去南阳不可能这么快赶回,看来是别处,但眼看要大婚了,蔺承佑又能跑到何处去。

杜夫人满含期冀道:“世子能自行出长安,莫非眼睛好了?”

“世子身边带了一大帮扈从,而且绍棠说世子眼上还束着布条。”

杜庭兰轻叹。

滕玉意正竖着耳朵听,就听外头说笑声骤起,各府的女眷联袂而至。

到傍晚时,一切准备停当,忽听锣鼓喧天,丫鬟们兴奋地跑进:“迎亲的来了。”

屋里愈发忙乱。

喜娘将一把早就准备好的团扇递给滕玉意,一左一右扶起滕玉意。

滕玉意屏住呼吸握稳扇柄,沿着铺好的毡毯往外走去。

毡毯花团锦簇,踏上去寂寂无声。

四周满是欢声笑语,隔着团扇也能感觉到友善的注视。

背后忽有人小声啜泣,却是姨母和表姐。

滕玉意一来舍不得她们难过,二来自己心里也生出强烈的不舍,回头想安慰姨母和姐姐,喜娘却硬将她拦住了:“今日大喜,不兴回头看。”

杜夫人和杜庭兰忙跟上前,强作欢笑叮嘱道:“阿玉,你好好的。”

到了中堂,喜娘在耳边提醒滕玉意:“滕将军送嫁。”

滕玉意透过团扇的绡纱,隐约看到庭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杵着拐杖,却站得极稳。

到了近前,滕玉意垂眸望见阿爷的袍角,突然间泪如雨下。

那是她亲手为阿爷缝制的佛头青襕衫。

平日阿爷舍不得穿,今日郑重其事地穿上了。

滕玉意泪盈于睫,跪下扑通扑通磕了三个响头:“阿爷,您保重。”

滕绍噙着泪花点头,过片刻才道:“今日吾儿出嫁,要欢欢喜喜的。

起身吧,阿爷送你出门。”

滕玉意跟随父亲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外走,到了二门外,礼乐声骤起,门口鲜车健马,聚满了前来迎亲之人,放眼望去,不是长安有名的大才子,就是与蔺承佑交好的贵要子弟。

另有东明观的五位道长和绝圣弃智等人。

人群簇拥着一位身着红袍的郎君,骑白马,辔紫鞍,俊如珠玉,朗若朝霞,意态潇洒,未语先笑。

喜娘似是头一回看到这般俊美的新郎,立时屏住了呼吸,身后安静了一瞬,有外地来的女眷窃窃私语:“这便是成王世子?

当真跟画上人似的。”

绝圣和弃智在马上探头探脑,一看到滕玉意出来,高兴地嚷道:“师兄!”

五道等人打趣道:“瞧这两个傻小子,什么‘师兄’,那是你们师兄的新妇。”

众人哄然大笑,绝圣弃智憨笑挠头。

五道想起滕玉意和蔺承佑这一路走来太不易,笑容中还透着几分唏嘘。

每个人都那样高兴,滕玉意心窝暖洋洋的,然而不敢四处张望,只奇怪一露面就觉两道灼灼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天色虽不早了,但她很确定那目光从蔺承佑方向投过来的。

她心里有些疑惑,蔺承佑已经吃了赤须翼一个月了,但一直没有复明的迹象,双目看不见,怎么可能这样灼灼地注视她。

莫非他复明了?

可如果真复明了,蔺承佑怎会不让她提前知道。

这样想着,滕玉意打算偷偷看蔺承佑一眼,两位喜娘却二话不说把滕玉意推上了犊车。

***

滕玉意端坐在青帐中,身边堆满了糖果金钱,帐内静悄悄的,外头却笙鼓鼎沸。

沃盥礼行了,却扇礼行了,合卺礼行了,结发礼行了(注:)。

礼数一成,她和蔺承佑便正式结为夫妻了。

再过一会,蔺承佑就该回到青帐了。

想到此,滕玉意下意识揪紧那厚重的青绿嫁衣(注)。

只恨行礼时四周挤满了人,她都没机会仔细盯着蔺承佑瞧,但即便只是飞快地几瞥,她也瞥见了蔺承佑注视自己的目光。

那双眼睛漆黑如墨,笑意似能漾到她心里去。

她知道以蔺承佑的性子,今日成亲必然不愿再在眼上束上一根布带,但他的一举一动,哪像个眼盲之人。

两人拜天地时,蔺承佑不时会回头笑看她,成王府占地广阔,光从中堂走到青帐都要花费不少工夫,但无论在何处行礼,蔺承佑总不忘关照她。

喜娘们撒帐时,滕玉意头上落了不少玉箔和果子,蔺承佑与滕玉意行合卺礼时,顺手帮滕玉意摘下鬓边的一个小果子,这举动情意流露,引来帐内一阵笑闹。

“看来世子极喜欢自己的新妇。”

“可不是,新妇花容月貌,谁瞧了不喜。

你们瞧,世子和新妇坐在一起,当真是一对璧人。”

回想到此处,滕玉意几乎可以确定蔺承佑复明了,但她仍不相信蔺承佑会瞒着自己,蔺承佑该知道她会得知此事有多高兴,可他竟然瞒着她。

再说了,赤须翼可是她抢来的。

滕玉意越想越气,忽听帐外传来脚步声,滕玉意心口猛地一缩,再一听,又悄悄松懈下来。

是碧螺和春绒,她们身后还跟了七—八个嬷嬷和小丫鬟。

“娘子,热汤备好了,这一天都快累坏了,盥洗后换上寝衣吧。”

滕玉意抬眸打量那几个面生的婆子,那样谦恭和气,一望便知是成王府的老人,本想问碧螺“你们瞧蔺承佑是不是复明了”,见状,她笑靥浅生,悄悄把话又咽了回去。

一座青帐,辟作两端,外头是喜帐,里头是净房。

滕玉意到净房脱下厚重的嫁衣,浴洗一番,湿淋淋从浴槲出来。

春绒和碧螺正帮滕玉意擦拭身子,就听外头嬷嬷讶道:“噫,大郎这么快回来了。”

紧接着就听见脚步声,果然是蔺承佑,入内后,他似乎怔了下,笑问:“她呢?”

这个“她”,自然是指的滕玉意了。

滕玉意一颗心窜到了嗓子眼,慌手慌脚让春绒碧螺帮自己穿衣裳,等到重新裹得严严实实了,稍稍松了口气。

“丢不了。”

就听嬷嬷笑着说,“玉娘在里头盥洗呢。”

蔺承佑哦了一声,顿了顿道:“……没什么事的话,嬷嬷们先下去吧。”

滕玉意低头望望自己,身上只穿着寝衣,便低声对碧螺和春绒道:“你们出去把外裳拿给我。”

碧螺错愕:“都换了寝衣了,怎还要穿外裳?”

滕玉意清清嗓子:“啰嗦。

叫你拿就拿。”

碧螺不肯:“白日捂了一天,嫁衣上有汗,再穿上恐不好。”

滕玉意说:“那……那你们就去给我找一件别的衣裳。”

春绒无奈:“娘子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箱笼都送去了世子住的东跨院,临时去拿岂不大费周章。”

“我不管。

你们自去想法子。”

二婢干脆撇下滕玉意,匆匆出了净房,出去后似乎只与蔺承佑见了个礼,便告辞离去了,仅一瞬,外头回归安静。

滕玉意悄悄走到帘前,正要搴帘往外看,有人把一件裙裳递了进来。

“是不是在等这个?”

正是滕玉意刚脱下的青绿色中裙。

滕玉意心口一跳,就听蔺承佑在帘外道:“还要我给你拿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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