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呆呆的坐着。
脑子里,不是“我守着一具尸体”。
而是,“琴弹,这就是你任性妄为的结果”。
屋外的阳光似乎特别灿烂。可是陈婆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得僵硬、冰冷。我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感觉有一把小刀,还是很钝很钝的小刀,一点一点,割着我浑身上下所有的肉。这里痛完,那里痛。疼痛让我几乎直不起腰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陈婆应该没有后人。那么她的肉身,还有这个房子,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我继续这样坐着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得爬起来,忍着浑身的剧痛,一点一点挪到那个熟悉的柜子前。
果然,柜子最当眼位置,放着一张纸。
遗嘱。
特简单三行字。
“我无子无女,年过百岁,心力衰竭,自知命不久矣。半亩地,一栋砖房,若干遗物,全部赠予琴弹。”
“代理律师,杨啸,电话XXXXXXXX,他处有我所有遗产明细以及完整资料。”
“陈国香,2007年7月27日。”
后头还有两个签名,想来是哪个医生护士的签名吧。
27日。27日。
天哪。
我手一滑,遗嘱飘落在地。
就是那天。
我身受重伤,陈婆立刻感应到了,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不知道送我穿越时空的良,当时是什么心情;但,知道自己即将死去的陈婆,又是如何送走即将落入无间地狱的我的父母,当时是什么心情,我却连想都不忍想!
我摸到屋子里的电话,拨过去,“110么,这里有人过世了。”
再找到那张纸,拨电话给这个叫做杨啸的律师。
教我略略有些吃惊的是,这号码竟然是外地号码。
“国香姐?”他说。
国香姐?这么熟络的称谓。我轻轻道,“杨律师,我不是陈奶奶。我是——我叫,琴弹。”
“哦,你。”他明显也是知道我的,“琴小姐,有什么事吗?”
“陈奶奶刚才,过世了。”我说。胃开始痛,好像生吞了一坨铁那样,坠着疼。
杨啸嗯一声,“我知道了。报警了吗?”
“报了。”
“好。那你不要动,等警察来了,给他们看遗嘱——你如果知道我的电话想必看到遗嘱了?”
“是的。”
“跟他们说清楚陈国香去世前后的来龙去脉,录完口供,然后什么东西都不要碰,直接回家,我立刻过来,遗产交接手续那天你来就行了。怎么找到你?”
我留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他冷静得像冰块一样,只说了一句“节哀顺变”就挂断了,这样看,又不像是和陈婆很熟悉的样子。
挂断电话,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碰,只是拿了一块毛毯,轻轻盖在陈婆的身体上。
像是想哭,却又没有眼泪。
不多时,警察来了,我去开门。
“又是你?”
警察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我抬头看看,两个警察里,居然有昨天在我家的那个小警察!
“哦。”我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侧侧身把他们让进屋。
年长一点的那个警察冷冷道,“你们认识啊?”
小警察挠挠头,有点尴尬,像是觉得自己冒冒失失的那句“又是你”给我添了麻烦似的,不好意思的解释道,“队长,这姑娘叫琴弹,你还记得吗……”
“哎?”年长的警察面色一紧张,上下打量我,目光如炬,“琴弹?你就是琴弹?!前两天被邻居报失踪的那家人家?!”
一听到“失踪”两个字,我胃痛更甚,简直快要直不起腰来。
“你不要走哦!”年长的警察有点警惕我,凶巴巴勒令道,“等我们勘察完现场再说!”
我点点头。人家有凶的理由。
小警察瞅空又溜到我面前,悄悄安慰道,“别紧张,队长人很好的,我们把事情调查清楚就行了。”
我还是点点头。
可是事情真的太容易调查清楚了。陈婆的屋子,家具十分简单。她的尸身也无伤口。队长转了几圈,还是把怀疑落在我的身上,“你是老太太的什么人?”
我回答道,“陈奶奶是我们家的好朋友。”
“有谁能证明这事儿吗?”
我一愣。
小警察趁机打圆场,“队长,你让她怎么证明嘛,她父母已经失踪了啊……”
不晓得为什么,这个队长还比较卖小警察面子,听他一说,也就不纠结了,“你们走吧,去录个口供。”
我就这样坐上了小警察的警车。
日光晃眼,我只觉得浑身酸臭,疼痛难当。
小警察却很想跟我聊天的样子,“正好,把上次和这次的口供都给补全了。”
正什么好?!
我有点啼笑皆非。死了人还叫正好?
小警察倒也敏感,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不好意思的嘿嘿一声,“哟,瞧我。对不起啊。”
我摇摇头。
我们沉默的行驶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对了,我姓金。”
哦。我听着了,却没说话。
“你不记得我了?”忽然他说了一句让我很意外的话。
我侧目看看他,“……如果,你是指昨天的话,我记得你。”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点了下头,讪讪一笑。
等到从公安局出来,已经中午了。
我去银行用存折取了钱,又去手机营业厅用身份证恢复了之前的手机号码,买了一只最便宜的手机,重新做回现代人。
然后回家一边用凉水就着饼干填饱肚子,一边打开电脑。
还算幸运。淘宝店审核通过。邮件也有人回复了。
“真的吗?我也是哲学系学生,已经工作了,忙得要死,最近老师要求写个东西,题目是《论先秦哲学思想对后世的影响》。一万字即可,2000元没问题,怎么付款?”
我回复:“起头,框架出,发给你后,付一半;写完全文,看小图,付全款。”
发掉回复我先把昨晚上传的所有衣物图片,上传到淘宝店铺,一一标价。
100元的裙子,50元的T恤,羊毛大衣贵一点,300元即可成交。
弄完这一堆,那边邮件也回来了,“成交!账号给我!”
我打开昨天的那张存折,把账号发过去。
赶到医院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自己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依旧是那样臭烘烘。
护工已经累得靠在墙上打盹,我把钱递给他,“赶紧回去休息吧。今晚我在这里。”
他打着哈欠,“你行吗……两个人都要清理大小便……”
“没事。”我说。
他离开。
我端来水,用毛巾一点一点给爷爷奶奶擦拭额头、手臂。
他们的皮肤已经皱得在骨节上打转。我有点发怵,又有点心酸。“老”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凭你学富五车、貌美如花,一老,生命之火就弱,死亡就像一头气咻咻的怪兽般渐渐靠近。
我想起几个小时前在我面前咽气的陈婆。
只觉得像有千斤重的东西,压在我的两个肩头。我必须挺胸昂头一丝都不懈怠,才能够不被它们猝然压垮。
入夜,两个老人都没有醒。
刚想在床脚趴一会儿,忽而闻得扑簌簌之声,找半天,发现奶奶便溺了。
赶紧又端来水,帮她清洁。臭气袭来之际,也一阵阵反胃想吐。
睡眼惺忪的护士看我忙进忙出,“要帮忙吗?”
我摇摇头。去卫生间帮奶奶搓内裤。头发垂到眼睛上,我用粘着肥皂泡的手背擦一下眼,肥皂水入眼,生疼,可奇怪,饶是如此却依旧没有眼泪。
再回病房的时候,爷爷倒是醒了。
看到我,眼睛发亮,喉咙里呼噜呼噜,说不成句子。
“爷爷……”我握住他的手。
爷爷盛年时是个大才子,这我很小就知道。其实我骨子里那点喜欢舞文弄墨的毛病,算得上隔代遗传。
这当口,爷爷没有和我说鸡零狗碎的事情,呼噜呼噜半晌,我总算听清楚他说了哪四个字,“绕床饥鼠。”
这是辛弃疾的《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头一句。
“你要我背诗给你听?”我问。
他点点头。
我握住他的手,背诵起来,“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爷爷又点点头,赞我背得好。
辛弃疾的诗词,苍凉大气,简直不像人间的文字。爷爷怎么突然想起这一首?我们虽然在病房里,却也没有绕床饥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