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没有办法安慰的悲怆。
静思半晌，抬头却突然发现嬴叵正站在中庭的一棵香樟树下，凝望着我。
不知道被他看到了我和掘突的嬉闹，还是看到了我的悲伤。
走近，却听他吟道，“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哈，同样出自诗经，这一首《东方之日》妙了。
“日”“月”代表白天、黑夜，也显示时间的久长，情意的深长。你来我的房间，我走向你；你碰我的膝，我踩你的脚，两情相悦，快乐嬉戏。
我眨眨眼。
赢叵，看起来越来越不像个普通商人了哦。
他微微一笑，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琴弹姑娘与世子玩耍，男才女貌，便想起这首民谣来。啊，曾几何时，我也是你们这个年纪，同心上人彼此追逐嬉戏。”
啊。不管他说的那句“男才女貌”有多靠谱，但他的眼睛对着我，目光实际却落在我身后千里之外。香樟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似乎开始有一点点欣赏他了。
终于他回到现实，讪讪一笑道，“认识琴弹姑娘几天，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得如此开心畅快。”
是啊，开心得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在看我们。
不过我此刻却注意到他语气里的悲伤。
“莫非，先生没有和心上人终成眷属？”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咳……一言难尽……待我们到了牧场，我介绍她给你认识。”
也即是在一起了。
他恢复理性，“此去秦，至少得四五天路程。嬴某还需去做些准备，琴姑娘请好生休息，告辞。”
我目送他离开。真是人人背后有故事。
掘突从竹榭那边踱过来，头发已然重新绾好，手背在身后，面色冷峻，又摆出世子的范儿来了。
是他看起来太成熟，还是我太幼稚？何以我们俩竟会令嬴叵想起心上人呢？
明明就还是个大孩子嘛。
大孩子却仍不看我，淡淡问，“可需要我派人保护你？”
我瞪他一眼，“派人保护我？莫忘记连你也不是我对手。更何况，嬴叵先生游历经验亦足够丰富。”
他煞有介事的清清嗓子，声音却略低一些：“那——可需要我陪你一起去？”
我骇笑，“你可是世子！”故意气他，反正将有很长日子气不到了，“为陪一个女子而擅离职守？你比你那昏了头的王兄也不逞多让了。”
他见我如此不识好歹，又气恼起来。
我望着他英俊的面庞，说真的，连胡须都没出齐。在《史记》《左传》《汉书》里，每个人只有一个名字、三两言行；但在当时当刻，每个人可都有着丰富的血肉与灵魂。
这个半大孩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将来需承担多少责任。
当下我伸出手去，轻抚他脸颊。
掘突无论如何没想到我会突然有此举动，丝毫没有闪避，但身躯巨震。
“你……”他凝视我，欲言又止。
我笑一笑，“你父亲并非愚忠，他只是顾念亲情。掘突，多读书，勤练兵，学习姜戎话，是你眼下比同父亲怄气更重要的事。”
他抓住我放在他脸颊上的手，柔声道，“这，尚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懒得挣脱，“你也从没叫过我的名字。”
他捏捏我的手指，“那我往后叫你琴。”
“琴姊姊。”
他马上甩开我的手，像甩开个脏东西那样，嘟哝道，“看都被我看光了，还姊姊呢。”
我想起那一幕，脸有点热：“不同你吵。我刚刚讲的，你记住没有？”
他想一想，跺开两步，“读书练兵，自是我日常功课。姜戎话？为何我要习姜戎话？”
我轻描淡写：“将来万一对阵，人家拍马叫上门来，你若连听也听不懂，岂不可笑？”
他有点愕然，“姜戎远在西域。我王兄便是再不济，亦不至使边关失守。琴，你在担心什么呢？”
面对掘突的愕然神情，我问：“你可知道姜戎是什么人？”
他施施然答，“活动在西域的匪徒和马贼而已。”
旋即侧目看一看我，“莫非不对？”
因为“析支河”这几个字强势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所以两年来我花了相当大的精力研读古中国发展史，算是基本把学术层面的研究文献读了个遍。
当下娓娓道来，“你说的既对也不对。姜戎，或者羌戎，简单点说，就是牧马人。他们并非天生的匪徒和马贼，他们也有家庭也有宗室也有七情六欲。掘突，这件事情你一定要记牢。”
就像电影院里孩子最爱问父母：“他是坏人还是好人”一样，孩子，这世上坏人和好人是没有明显界限的。
我继续说道，“比现在再早上两千多年前，后世所谓仰韶文化末期，大河中游出现了炎、黄两大部落。炎帝姓姜，姜、羌本一字之分化，一个是上’羊’下’女’，一个是上’羊’下’人’，是母系社会与父系社会的不同表达。炎帝其实就本属于古羌族部落，而且部落众多。在后来的战争中，炎帝部落的大部分与黄帝部落互相融合，成为当今的华夏民族。而另一部分则西行或南下，与当地土著居民融合，还发展出后世所谓汉族、羌族以外的其他民族的先民，如藏族、彝族、纳西族等等。所以，姜戎，乃是我们对这些民族以及西域原有匈奴、突厥、蒙古等民族的统称。”
掘突一呆，“这么庞大的？！”
我点点头，“说起来，他们都是游牧民族，家家有马，整个版图内几乎皆为牧场。自上都、大都，以至玉尼伯牙、折连怯呆儿，周回万里，无非牧地。他们的衣食住行都依赖于马，从小就生长在马背上，吃的是马牛羊肉、喝的是马牛羊乳、穿的是马牛羊皮、住的是毡包，黑车白帐，逐水草放牧。”
掘突静静听着，神情较之前认真很多。
我续道，“对我们而言，姜戎之可怕，在乎两点。其一，他们赖以生存的是牧场草原，好的草场即是牧人和牲畜的生命之源。所谓’草生而剧地者，遗火而热草者，诛其家’，乃是他们所依循的严苛法令。故，你可想象，他们对于土地的占有欲，比我族类可强烈许多许多。
“其二，他们游牧民族，下马生活，上马就能打仗，全副身家都在马背上，无牵无挂。但你看我们汉族，舍不得美人，舍不得古玩，一旦打仗，瓶瓶罐罐拖儿带女。未来数千年，但凡汉族遇到游牧民族，没有一次能得上风。所以你说，他们是坏人，是马贼匪盗，但是掘突，对他们而言，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为了生存抢夺资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