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敢问先生如何喂食汗血马?”
他对我手持玉符的我知无不言,“每日寅时喂第一次,辰时放牧,午时与己时在苜蓿草场各喂食一次,辛时回厩喂第四次。”末了又小心翼翼加一句,“日日如此,从不敢怠慢。”
我点点头。
一点差错都没有。喂食汗血宝马确该如此。王维曾有诗云:“绝域阳关道,胡烟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苜蓿随天马,蒲桃逐汉臣。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其中“苜蓿随天马”,形容的就是汗血马无比依赖苜蓿的情形。
马槽里,仍可以看到残存的苜蓿。我拾起一棵,闻一闻,又摘下一点尝了一尝。
他骇笑。
大概从没见过人类吃马粮吧。
这时我听到嬴叵的声音,“道正,何事发笑?”
牧师道正犹犹豫豫回答:“因看到……看到琴姑娘亲尝苜蓿……”
我抬起头来。明亮火把下,已换了便衣的嬴叵,正大腹便便走进马厩。
他唱个喏:“琴姑娘,你第一天到此就开始研究盗马案,令嬴某好生内疚啊!”
我还礼道,“琴弹不累,依诺行事,先生何内疚之有?”
他看到我手中苜蓿,想到道正刚刚的回答,遂问,“对了,琴姑娘为何亲尝苜蓿?这个……人也能吃么?”
我笑,“苜蓿干食益人,可久食,利五脏。”
嬴叵十分惊讶,“哦?”
我转一转手中苜蓿的茎叶,“汗血宝马为何专吃苜蓿,许多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苜蓿营养丰富,此其一;另外,苜蓿里含有一种奇特药性,可洗去脾胃间邪热气,通小肠。汗血马属热血马,生性好动,时常热血澎湃,奔跑后更加急热攻心,甚至出血如汗。所以,汗血马喜欢苜蓿,因为苜蓿既能饱腹,又能退火消热。”
嬴叵和道正齐齐长“哦”一声,满脸释然外加惊诧!
过半晌,嬴叵才又惊又喜的拱手道,“惭愧!惭愧!亏得第一次见面时我还同琴姑娘解释什么叫做汗血宝马!岂料琴姑娘才是真正的行家!唉,琴姑娘若然总是这般博学多识,嬴叵往后可不敢再以姑娘相称了,直呼’仙女’方是!”
我笑道,“哪里就那么博学多识了?因我知道汗血马的习性,又联想到曾有医师写过关于苜蓿的药性,琢磨半天,方才想明白个中缘由。”
他再“哦”一声,“哪个医师?还研究过苜蓿的药性?!如此厉害!”
我但笑不语。
医师么,当然是大名鼎鼎的李时珍。一整本《本草纲目》我已读过不晓得多少遍了,所以能够发散联想到若干细节比如汗血宝马为什么只吃苜蓿。但若据实以告,赢叵恐怕会接着问:我可以去拜访他吗?不得了,十万个为什么开始了。
环顾空荡荡的马厩后,我叹口气,有点遗憾,“可惜,汗血马已经全部不见,不然,我再查证一事,恐怕就能肯定盗马手段了。接着,便能推测出,谁才有能力使用这个手段。”
嬴叵第三次“哦”一声,“原来如此,怪道上次你不肯跟我说明。”
他摊开手,笑道,“不过,还好,还有一匹汗血马,正是小女嬴夏坐骑。不知能不能给琴姑娘带来线索呢?”
又是嬴夏!
我抬头凝望嬴叵。
这个庄园,可越来越奇怪了。
嬴叵似乎读懂了我的眼神,有一些尴尬,问道,“琴弹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牧场很奇怪?”
我微微一笑,不语。
他自己反倒不好意思,“咳……”
我柔声打断他,“没关系的,不必解释。对于别人来说,我这个人才最奇怪不过。你们也从来没有质疑过我的存在。”
他温柔地看着我,“琴弹姑娘兰心慧质。”
“不早了,回房休息吧嬴先生。”
“你呢?”
我看一看道正,“牧师先生也请回去休息吧。琴弹生平第一次来到草原,内心欣喜,想趁着如此美丽夜色,走动走动。”
道正遂告辞。嬴叵连忙问,“可需要我派侍婢陪你?”
我摇头,“不用,多谢。”
他沉默半晌,突然感喟,“琴弹姑娘,缘何你如此耐得住寂寞?”
倒是一时间把我问得愣住了。
月光皎皎,前尘后世,无往而不飘渺。
“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我说,“有一天,悲的喜的,我爱的我不爱的——都会过去;只有我,只有本心,永远陪着我,陪着本心。你问我何以耐得住寂寞?那么琴弹反问先生:有谁不是寂寞的呢?此刻有人同食,有人同路,有人同寝……然则又如何?一样寂寞。”
我也不知为什么,竟然以极缓的语速回答出这么大一段。算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同嬴叵讨论内心世界吧。
嬴叵听完,吁一口气,转过身去,背影斑斑驳驳。
“琴姑娘……”他停顿了很久,“我……唉……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一切如梦似幻……包括你,包括我自己……甚至……这个牧场……”
我走到他身旁,同他一起看月光。草原上的月亮,似乎离头顶距离特别近。光芒更清冷,也更柔美,月光下的一切事物都变成了高高低低的剪影,想必我们两人也是这样。
我幽幽道:“有一个妇人,一日窥得仙道,神仙说:只要你能经过一个考验,就能真正成仙。妇人应允。那考验是——三道轮回她都不得开口说话。第一世,她化作一个奴隶,日夜被人驱使奴役,她咬牙忍住,不说一字;第二世,她是一个病秧子,生来恶疾缠身,痛苦至死,她依然隐忍不发;第三世,她成为一个母亲,但有一日强盗夺走了她的孩儿,她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还我孩儿!’也就在此际,她脚下一蹬,醒转过来。青灯古佛,神仙依旧在身边,一切只是考验:所谓快乐,所谓痛苦,所谓折磨,都止不过如一场韶华大梦。”
我讲完这个出自佛经的故事,才对牢嬴叵微笑道,“先生何必困惑?明日也许先生醒来,发现今日之经历也不过是个梦境。既然无谓对错、不知虚实,还不如坦然处之,只当凡此种种皆属注定。”
为何我会说出这一段话?
并非真的希望那些痛苦只是梦境。而是,有痛苦才有快乐。
人世间的所有磨难:贫穷、丑陋、疾病、生离死别,按陈婆所言皆属前世业障未消故而今世磨难,反过来想,度过这些磨难,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所以我们,被人诋毁、经受磨难、成长不易,都不要怨天尤人;天生贫穷丑陋、甚至残疾,也都无需责怪父母。就把它们当作这一世轮回里的某种修行吧,咬牙度过去,你就是拯救自己的神仙。
赢叵听完我的话,思考很久。
再次吁一口气,转向我,“琴弹姑娘,和你畅谈,真是无比愉悦……若这真是梦境,我便陶醉梦境了此轮回吧。”
我笑了,吐吐舌头,“实则:渡人易,渡己难。琴弹嘴上这样说,内心依然会彷徨困惑!改日,说不定还需要先生点拨呢。”
许是我难得一见的调皮神态叫他晃了一下神,过好一会儿,他才告辞道:“那在下便祝琴姑娘今夜寂寞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