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追问，竟然不是姜幻娘吗，“是一位，先生？！不是姑娘？！”
船翁笑道，“他的样子我倒真的没细看，不过老汉活了六十几年，男女还是分的清楚的。”
我噤声。
白衣人……玉佩……这到底啥情况？
是另一个人，或者就是黑衣人呢？
没奈何，眼下我顾不上这许多了，只能先捡要紧事办了再说。
回到郑伯府，虽然郑伯、掘突、姬成都不在，但侍应们都认识我，对我恭谨有加。
我在郑伯府那间已经呆了八十一天的偏苑里住下。
掘突他们没回来，我就看书。除去沐浴打坐，别无他求。
你奇怪我赶路回来，却为什么没有动作？
嗯。
有时候，没有动作就是动作。
郑伯府里有很多书，我如获至宝。
苏轼在《李氏山房藏书记》中说：“楚独有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
现如今，这将来必致失传的宝典秘籍，都正放在我眼前。
三皇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五帝少昊、颛顼、帝喾、尧、舜之书，谓之《五典》；八卦之说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邱》。
外加还有林林杂杂的探轶与注释，足足快要两千卷书简器物，汗牛充栋，把我住的整个偏苑几乎全部塞满。
幸好我几乎读遍了王国维与罗振玉，算是把殷商周的金文搞通了，不然连看都看不懂；至于那些被后世人解释得零零落落的甲骨文字，我也要一一推敲再结合上下文才能猜个七八分。
据说孔子把整个三坟五典全部弄明白了，并撰《尚书序》称：“……《三坟》，言大道也。……《五典》，言常道也。……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
按照孔子的说法，“坟”有大的意思，“典”有常的意思，“索”有求的意思，“丘”有聚的意思。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大家都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尚书序》的说法，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去追究这种说法是否合理，更不用说去探讨是否还有其它的解释了。
然而，后来有符号学家提出，“坟”“典”“索”“丘”可能是指不同的图书符号载体。
“坟”字由土和贲构成，是指当时的图书载体和文字载体是用土制成的，是一种类似两河流域的泥版或陶版。
而“典”的象形含义乃是一个陈列架或陈列物品的有腿的桌几，通常都用于重大仪式或宗教巫术仪式上。因此，“典”的原义是指一种陈列或安置在桌几上的具有重要意义的文书。
至于“索”，符号学家认为就是指结绳纪事符号体系，或以丝帛或其它编织物为载体的文书。
最后“丘”字，有山川、区域、庞大的、空墟的和大冢的意思。上述含义综合起来，很像是一种模拟的实物地图，即在不同模拟区域上有着象征该地理方位的物产，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在社稷坛的五色土上陈列着相应方位的物产。更深一层地说，“丘”是一部实物地图地理书，是一幅巨画，画有五区九州的山川地貌和物产，以及那里的人文景观。
说实话，真是……真是……
我由衷佩服未来那些学者的推测力与想象力。
尊师重道，但不盲从；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不过，虽然眼下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将来若回得去，大概也什么都不会说。到底是孔子说的对，还是未来符号学家说的对，嘿嘿，你自己猜吧。
再过几百年，待我见到孔仲尼，不晓得有没有机会与他分享心得。
真奇妙不是？
竹简布帛外带甲骨石版，混合着毛皮染料硝剂以及尸体腐败的臭气，说实在的，并不清新。
但我满心欢喜，甘之如饴，昼夜不分的埋头苦读。
侍应们见我不大吃东西，也不大出门，渐渐的，也不大来管我。
我想起来先秦前和杨以珊的一次聊天。
她坐在咖啡桌另一边，同我轻轻说，“母亲告诫我，莫读太多书。多读书的女子不会比不读书的女子更幸福。反之倒是有可能。”
那天上海有台风，窗外是紫蓝色天空，乌云滚滚，显示暴风雨即将来临。桌上的新鲜姜兰剪得极短，整整齐齐养在玻璃水槽里，宁静馨香。对比奇突，所以益发令我印象深刻。
我犹记得当时自己这样回答，“但是对于爱读书之人，读书本身便是幸福。”
她想一想，“现代人为俗世所累，硬要把对幸福的定义，放到某个准则里去。”
“很是。幸福这件事情，永不会同读书成反比，亦无关男女。”
杨以珊再思索片刻，道，“琴弹你真是我认识的最机敏的女子。”
我当即骇笑，“这才叫惨。机敏。机敏如黄蓉，幸得遇见郭靖，不然一辈子幸福堪虞。”
杨以珊大笑。
她不读书？才怪。她出身书香门第，读到法学博士，经营自己的律师楼。她自庄自力，才貌双全，是无数师弟妹们的偶像。
至于幸不幸福？她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她似乎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在夏日午后，把手放到她肩上，说声“bonjour”的人。
此刻我手执卷宗，站在窗前风铃下，想到这些往事，十分感慨。
所有爱读书的女子，都应该学我穿越到三千年前来。
横竖不为幸福，只管尽情读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