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水火
什么道具、脸谱、美妙动听的台词全无作用,因为彼此都太了解了。
他们夫妻之间,僵持就是等待,等待对方摊出心思,提出要求,考虑对策和恶毒得足以把对方气死杀死的语言。
“再咋着,必竟是夫妻一场嘛。一夜夫妻还百夜恩呢,咱们就不能静下来彻底谈一次?……”
解德范平心静气地朝玉茹倾了倾身子,显出了不记前嫌的宽宏和大度。
“彻底谈一次?想瞎你那狗眼了再说!”
尹玉茹将脸扭了又扭,只给老解一个后脑勺。
“看看看看,我们都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还强绑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
你不要我养活,我不要你伺候,死揣着那一纸婚约有啥用?不如早离早利亮,解脱了各自都轻松……”
“离?轻松?你蹲大牢时为啥不离?你住干校时为啥不让我轻松?!
这张结婚证对我没用,可换成离婚证,对别人的用处可太大了!
翻正我又不想‘翻穿罗裙另嫁男’,进火葬场以前急啥?车破了不能使,摆在那儿就是碍路咧!挡住门儿谁也甭想进来!”
这些年,尹玉茹见了些大世面,再加家庭浓重文化氛围的熏淘,她也变得能牙利齿,出口成章了。
“你……也该为别人的幸福想想嘛!”看不到一丝儿希望,不由老解不急。
“你啥时为我的幸福着想过?当初口口声声是病鸭子拴到鸡腿上——要生生拖死我!
如今我也还是那句老话,我是石磙绑上鹰翅膀——非活活坠死你不中!”
这些话也是他们夫妻间的成语典故,有出处的。
那是个凄冷昏沉的秋天,解德范被戴上铁镯子铐走了,尹玉茹拖着个吃奶孩子哭得死去活来。
她哭自己命苦,哭孩子可怜,也恨丈夫不听劝,小有得意就仰头撅尾巴地撒欢儿。
哭够了,仍去小学校里代课。
可学校已贴出了告示,将她清退了。
她文化水儿太浅,又累赘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原本就不是个当教师的料儿。
不过赶这时候将她一脚踢出来,无异是雪上加霜,太冷酷了点儿。
好则她是挖野菜捋树叶出身,穷日子过惯了,娘儿俩将就慢慢熬吧。
解德范被判了六年徒刑,住了四年另两个多月后因表现好提前两年释放了。
可过日子比树叶都稠,玉茹母子熬了半年多,实在过不去了,就找文联的领导去哭闹。
“头头儿”们不管她,连左邻右舍都嫌弃她。
她放出风想寻死,要吊死到“头头儿”家的门口去。
“头头儿”怕晦气,才让她仍像丈夫刚进省城时那样去清两院(机关院和家属院)的垃圾,每月给元的工资糊她娘儿俩的口。
三年下来,玉茹成了个老贫婆,儿子小知成了个小叫化子。
也有人看不上,私下里动员她“挪挪窝儿”。
玉茹想前想后,也觉这样下去日子没过头,于是写信给男人商量着打离婚。
谁知解德范回信给她比古说今写了七大张纸的“好话”,其中“最好听”的一句就是“病鸭子拴到鸡腿上——非生生拖死你不中!”
他怕玉茹再起“二心”,就先发制人,写信将这话再重述了一遍。
玉茹爱着丈夫,疼着孩子,原本就不是真心闹生分,往后就再没有提过这伤感情的话。
老解翻过身来后,也和玉茹过了几年恩爱日子。
按玉茹的想法,一个坷垃窝里爬出来的人,闯到大城市里,也混抖过,也出名过,值啦!
虽说也受了大灾大难,那是享大福攀大贵烧的!
风风雨雨,好不容易又熬出来了,不能像头猪,记食不记打,再去出风头露梢,再去招忌惹怨。
趴那里老老实实,干点儿吃点儿算了。
可按老解的哲学,人间重晚晴,抓住国家好形势好政策还得再扑腾十年二十年!
你玉茹是个没成色女人,能嫁个大作家是你的造化!
你得经常照照镜子认清自己的脸,在家里做好后勤工作,做个贤妻良母就够你的份儿了,。
你最好能不管闲事,不说闲话,甚至装聋卖哑,随男人怎么着就怎么着。
只要我一天不摘你“作家夫人”的招牌,一天不赶你出门,给你安排了工作,好吃好穿供着你。
你出门看的都是笑脸,得到的都是羡慕和恭维,下半辈子还不就风光死你了?!
玉茹的想法偏偏不合老解的哲学,老解的哲学也偏不合玉茹的想法,一句话,世界观不同。
老解不肯安分守己,仍是到处跑跑颠颠,张扬跋扈,夸夸其谈。
夜里一坐到天明,写什么报告文学呀,小说呀,电影呀,戏剧呀,小品呀;长篇啦,中篇啦,短篇啦……
一副天地再大都盛不下他的样子。
在家他不许玉茹说话,好的赖的统统不听,或不屑一听;
出门赴宴跳舞看节目开这会那会,又从不带玉茹去,不许她抛头露面,好像她是他的一件早就被淘汰了的破衣裳。
而在外面,他疯得则像一条“走窝子”时的牙狗。
这让玉茹屡有所闻,不由她不恼不气,不由她不吵不闹。
可在老解眼里,玉茹越来越成了个“不知王二哥贵姓”的蠢婆娘了。
也没尿泡尿照照自己那德形。
一张用珍珠膏做泥巴都糊不平的又胀又皱的扁平脸;
一个拿钢丝绳都捆不紧腰的肥胖“老妪”;一句话能将地砸个坑的又硬又闷的腔口。
要模样没模样,要风度没风度,要文化没文化,要气质没气质,还想跟着他到大场合重要场合去出乖露丑,沾一份荣耀?
真是异想天开,令人看见就倒胃口,叫人想起就觉得招损受辱!
随着玉茹的喋喋不休、发脾气、猜忌、刻薄、肆虐等各种毛病不断循环冒犯,老解也越来越对她冷淡、厌恶、卑视、憎嫌、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