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闫管营引夏节级、女牢张管营寻来石偻子窑口，一碗油灯下闫管营去兜里取了十锭白银与古因仄，低头道：“牢城营闹将起来不是事，都杀人放火不惜命的囚徒，不小心跑出几个来，山前山后不得安生。”
古因仄看去桌上银子却有百十来两，教石偻子收下。
石偻子盯着银子，觉着银子沾着犯人血渍，或有屈死的魂魄藏在里面，不敢收。暗想今番收在兜里，明日父子便是牢城营囚徒，这小儿莫不是昏头了？石偻子不再看银子去泡茶。
古因仄将银子收在箱笼藏在衣裳里，回头道：“那女囚咋在男囚人丛里？”
闫管营道：“他和缝军衣的女囚放对打斗，仗着身壮力强把人腿打折了，罚他和男囚采石头教他吃些苦头，现已归去女牢，着牢子禁约他不教他再生是非。”停一刻又道：“那荡妇三天两头寻事。”
在他两个管营眼里，囚徒不是人，只是杀人鞭尸的凶身、翻墙掘墓的盗贼、欺行霸市的恶徒、淫人妻女的奸夫、老少都吃的荡妇，不光囚徒不是人便庙堂上的人也不是人，他们终有一日做下恶来而为囚徒。
古因仄不看粗蠢张管营，也不信他两个男女话，低头道：“看那女囚模样也有三分姿色，却是姓梁的看在眼，姓梁的管着钱粮又惯是个色鬼，在他眼里世上只两件事，钱和女人，要说第三件就脚下黄土，死后要埋他。”
闫管营吃惊道：“教他往牢城营住一宿？”
古因仄道：“将女囚搬来这里，姓梁的若割舍不去，就收了外宅。”
闫管营三人递看一眼，那里肯信却又不敢不信，恶了眼前都总管便断了柴草，五七百犯人和五七十牢子、军汉、节级、管营如何得了？州府不问，屯兵营不理，兀自落草不成？
古因仄又道：“一个女囚徒有甚么犯难的，名册上勾一笔，害病死了。”
三个依然不做声。三个愈是不做声，古因仄愈是晓得这牢城营非同小可，必定藏污纳垢，暗无天日。
石偻子泡了茶又捧来一瓮酒，各各饮了三碗。
石偻子道：“犯人也是人，杀头无妨，不好饿死在牢里。”石偻子见古因仄收了钱财，就向着牢城营说话，他那里知道古因仄与龚三横早定下计策，明早教刘希相接手牢城营，不由他闫尧磊一手遮天，用钱粮喂一干眼里无人的豺狗子。
古因仄送三个出了窑口，与闫管营道：“将那女囚送去王家酒馆，姓梁的一心等着。明早问姓梁的要一千两银子、五千斤粮米、十腔羊，粮米和羊今日刚则从山前调拨来，银子是抚恤多余的，先救济牢城营目下困顿，日后再备细商量。”
闫管营三个听了肚里欢喜却面无喜色，谢过古因仄走了。
古因仄来到王家酒馆，龚三横、梁尚才、古因盈、王寡妇并四土兵吃茶等候着。刘希相让了座头教古因仄坐了，古因仄道：“等一刻他必定送来那女囚，因这女囚值一千两银子、五千斤米又十腔羊，怕是九道沟最贵的囚徒。等他来时，老舅、王家大嫂和古因盈三人接住，安排在别的房里，打发了牢子之后引来这里盘问，问得实情后就有理由安他管营的罪状，夺了他职事。”
王寡妇道：“恁么劳烦，一索子把闫管营梱了不省事？”
古因仄道：“他毕竟是州府吏员，有文书任命的人，便是捆也州府的人屯兵营不好捆他。目下只是听说他残暴、敛财、奸淫女犯，却无实据证实他残暴、敛财、奸淫女犯，不好枉动擅为。又且他在牢城营里多年，必定有一干体已的牢头、牢子为他拼命，煽动起囚犯来不是小事。”
须臾就听得窗外脚步声，三个差拨押着那女囚来到王家酒馆。王寡妇、梁尚才、古因盈出来接住，引入屋里请三个牢子坐下，女囚戴着枷一旁立住。三个差拨常在店里吃酒，油灯下认得王寡妇，晒笑道：“店家依旧如花。”
王寡妇叫小二搬来一只熟鸡、一个熟羊腿与三个差拨，笑道：“除了枷，这般咋焐脚？”
梁尚才只顾盯着女囚看，女囚已梳洗过了比先前干净了许多。古因盈也看了一眼，就是先前那个跪他脚前喊救人的女囚，女囚看梁尚才只是几世没看过女人的模样并无害他的意思倒安下心了，见了古因盈似见了雪夜里炭火，向古因盈身边靠了靠。
差拨上前来，笑道：“戴着枷焐脚才有异趣。”
王寡妇去衣襟兜里取一撮儿碎银与三个差拨，道：“该死的杀才，你家老娘也戴着枷炕上取乐。开了枷，明早来取人，但有差迟问我，王家酒馆一夜时候又搬不走。”
三个差拨呵呵乐了，揣了银子开了枷，用纸包了熟鸡和熟羊腿，去旮旯里抱一瓮酒去了。
古因盈引了女囚，与梁尚才、王寡妇来到古因仄面前，一条长凳坐定，问道：“你是个孕妇？”
那女囚道：“是。”跪去古因盈脚下，古因盈脚前多曾有人跪过，今日这女囚已两番下跪了，他倒慌张起来，慌张的不是别的只是人在你面前下跪必定要相浼你，相浼你钱物的，相浼你官阶的，又或别的甚么，囚徒相浼你的却是人命，不止一条却是母子两条人命。古因盈终究是个处子，不晓得如何理会孕妇下跪，要扶又怕磕着碰着，没奈何望去王寡妇。
王寡妇拽起女囚，掀了他衣袄把黑黑肚子看一遍道：“六七个月了？”
那女囚道：“八个月。”许是饥寒不定，八个月的身孕如六月七一般，许是怀胎八月身体十分疲惫望长凳上坐了，把眼四下里看一遍，尽是申牌时分巡牢城营的，不象叫他来焐脚的。
王寡妇道：“吃饭了？”不等女囚说话便去灶下搬来个盘托，盛着一只熟鸡、一双箸、一碟腌菜，放在女囚面前，又道：“等一刻，教小伙家送碗热汤来。”
那女囚盯着熟鸡看了一会，拾起箸吃起来，却不是饥不择食虎咽狼吞模样，而是抿着嘴细细咀嚼，那里是囚犯分明闺阁佳人。
店小二端来碗疙瘩面汤，冒着热气又闻着石磨麻油的香，那女囚抬头看一眼小二，却是一双哀怨、感念、悲喜的星眼，垂下星眼来便眼泪娑娑滴在囚号衣裳上。
古因盈道：“先吃，吃了还有话问你！”
女囚吃了饭等小二收拾了碗箸，便道：“犯人吴莺儿，凤州城人，今年十九，十六那年因药死三条人命迭配九道沟牢城营。奴本是商贾人家，幼时也在闺阁里读书，学做针黹女工，父亲入川买蜀锦，返回途中被同伙沉入江里，道是遇了风浪船翻人亡，又道父亲欠了他巨债霸了祖宗三厢店铺，还不罢休又觑奴年少三分颜色强纳了妾。一月后奴汤里下药害了他夫妻又十二三岁的儿子，奴不跑不躲兀那前去州衙自首，老娘卖了田庄和娘舅四下打点人情。州尹念及与父亲旧情又霸店强娶属实，杖三十，耳后刺一行金字，迭配九道沟。
本想牢里安心做工，伏望皇帝有一日释罪宽恩，还乡与老娘团聚，多曾想女牢牢头龌龊，每夜里光着身子要抱个女囚睡，敢不听他的就陷害你是贼偷了他金银，牢里那来金银，但凡有几个铜钱早被管营、节级、牢子讹了去。管营听牢头的，把你押在土牢里，不见天日，立不住，躺不下，绻缩在那里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又或押去与男囚打石头，没一个不被男囚强暴的，还有强暴致死的，有姿色的被闫管营叫去屋里，脱了囚衣裸着身与他相伴，还唤女囚裸身歌舞，犯人使钱看乐，没一个敢问。
奴三年前来时就被闫管营淫垢了，怀孕生了娃他却说是个死儿，扔了粪窖里，便是那恶臭的地方，粪窖里那一年不淹死三二十个娃。奴是夜黑里轻咳嗽，冲撞了牢头安歇，早起就被押来与男囚采石头，午时便有三个男囚尾着奴不怀好意，他们不问你怀不怀孕。奴将屎尿屙在身上才躲过一难。
午后就撞着你们，想要你们救奴出牢城营生下娃把牢城外的人养着。却才正要晚饭，就有牢子来唤奴望王家酒馆给人焐脚，奴猜不会教孕妇出来焐脚，只除他有喜孕妇的异趣，又猜必定是日头里跪着了救命的恩公，便洗洗来了。”
众人听了如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出，牢城营里竟如此龌龊，这龌龊就在九道沟，相傍光天化日之下的屯兵营。古因盈面红耳赤，山前牢房里再恶也恶不过搧耳刮子、喝尿、舔脚丫、舔屁股沟子，却不见淫垢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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