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潮没际。”
夏十二看着海，念着这句从大人处学来的民谚。这民谚说的是东海上的潮汛，到八月初三这天为最大。
在海中村——这个江海相夹的平原边缘、处于东海之滨（唐时叫东海，现称黄海）那盐碱地丛生的芦荻、野蒿中的以出海捕渔为主的村庄里，这句民谚妇孺皆知。
海中村是一个很怪的村子。
海上发大水时，它甚至被围在海中，成了海中隆涨起来的一块“飞地”，就像是孤悬海中的岛屿一样。但海中村确是陆地，不是岛，它没有一寸地是石头的，全是沙地。
由海中村向西、南、北，十里之内无村落，全是荒莽野荡，盐蒿、芦竹、蒲荻，野草杂树丛生，间布有从海滩上迂回曲折延伸而至的港汊沼泽，若不熟地形的人过来，进村也不易，很可能迷在那一片高过人头的野荡了。
海中村人，因着某些闭塞与自卑而不与外地交往，外地也因海中村闭塞而无闻，少有人来往，如此一来，俨成海滨小桃源。倒也无官府来管，既不抽丁纳税，也不完粮上捐，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的生活。再后来，竟也有寻求安宁的人，或出于某种原因觅地隐居者，也来海中村了，海中村遂变神秘深邃起来——也许某家就是金盆洗手的当年绿林好汉，某人则是官府通缉而来此隐姓埋名的朝廷要犯。也有富可敌国的巨贾、名扬天下的艳妓避世逃名，隐居于此。因此，这不过千数百户人家的海中村，竟成卧龙藏虎之地。
好在海中村有三条规矩是大家必遵的，前两条就是不许探人隐私、不许打架斗殴，因而这海中村虽诸姓杂居、组成复杂，也有不少手底下功夫很厉害的练家子，但自当初不守规矩的盐枭、精通“螃蟹拳”的“乌黝蟹”乌秋哈（沙地人话中，这绰号与名字同音）与“夜壶”张亚胡为了暗门子肖寡妇而打斗争狠，第二天被人双双杀死示众后，再没人犯过规矩打斗过。海中村因此变得一团和气，天下太平。
说了海中村前两条规矩，就得说第三条规矩，那就是凡入住海中村的人，不拘是富是贫、为官为贼、或医或儒、抑农抑渔，东村西庄，家家户户，只要是成丁之人，都得要守海——就是凡年满十三岁以上六十五岁以下的男人，都要日夜轮番看守在海堤上，观看海上动静。
这成丁之人，还有个讲究，十三岁至十五岁与六十一岁至六十五岁，称为副丁，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称为正丁。这是自晋时流传下来的规矩。
守海之人，例由村里“五老”依全村人口年龄体质公议排名，按老少壮弱二正丁二副丁搭配轮值。这村里“五老”，是大家选出的当下村里五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五老”中有年老仙逝者，则依龄从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中递选。
在夏十二这个年代，当时的村里“五老”中，就有夏十二的祖父德益公。德益公之所以成为“五老”，乃是其曾得奇遇，有奇功异能。自从他三十六年前曾被一只天上飞行的金草帽掠去后，他就具有种种神奇来——譬如人能盘腿坐在海上看书不沉，能在月圆之夜悬空地上七八尺高并在空中像常人一样行走——但这绝不是武学之士所练的轻功。据说这神奇的功夫，在十年前一个月圆之夜，随那顶金草帽挟雷风电闪再次而来，掠过守海的他头顶，他大病九天九夜后，那些奇功神通便不再具有了，只是他另具了一种奇术：可预测世事，所说之事，百应百灵。
夏十二父亲就生他一个，在他六岁时就因海难而亡了。他与祖父相依为命，由于平时机灵解事，深受村人疼爱，平时在村里的公学“公明轩”师事宿儒赵老先生。
赵老先生名讳是上云下亭，六十多岁，早年游学天下，曾中过武后时的进士，在朝作过皇上专门委以接待番客夷人的鸿胪寺通事舍人，会数国番话，见过世面，满腹经纶。在其施教的“公明轩”悬一榜书大匾，书“学而明”三字，铁画银钩，气势不凡。同样见过世面经多见广的村里另一名士俞天士私下叹喟这三个字说，纵欧阳率更复生，也不过如此。可见这赵先生所写的字可媲美当年大书家欧阳询了。
赵先生为夏十二开蒙取名，定名为桓，起字为长生。因此夏十二应叫夏桓或夏长生。但村里人都以夏十二呼之而不名。长此以往，竟成夏十二之名。
八月初三那天，轮到夏十二与他的老师赵云亭、还有两个壮年男子守海。那两个壮年男子，一个是铁器铺的铁匠兼老板罗天保，一个是渔民、船老大兼船主韩思信。别看两人是铁匠、渔民，但也知书断文，见识颇广。
这八月初三大潮，是子午两个时辰潮水最大。这刻儿到了下午申时三刻，潮汛已渐退去，罗天保与韩思信为了船上打铁锚与一些渔钩铁器什件的事，正坐在堤内港汊中的船上边喝酒边商谈，堤岸上，便由不爱喝酒与喧闹的夏十二与赵先生守望。若有事，只要向下喊一声，他们自会上来，其间不过片刻。
夏十二抚摩着作为轮值凭证的一块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牌子，那牌子黄里带灰，白里泛红，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与神秘，四周刻画了似如意雷云纹又似藤蔓花草纹、细看更像似一种曲曲折折篆非篆籀非籀的罕见古怪文字，中间是一个有许多角似的光芒的圆环，画着一个龙形图案与一个奇形的星图。夏十二每次轮值时总对这个牌子有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稀奇感觉。
据说这块牌子便是从三十六年前那顶金草帽飞来掠走德益公时，送给德益公传下来的，已传了三十多年了。那次那金草帽似的怪碟飞临时，给海中村的村民带来了一场金雪，让村民们发了一笔富饶的财富。说起当年抢金雪的事，老辈人还对此津津乐道。又据说，从怪物里走出的神人承诺过满了三十年后还会来的。海中村人就等待着再一场金雪。然而三十年已过去了三五年了，那会飞的金草帽与那场金雪都没再出现。
夏十二是个喜欢发问也喜欢想事的大小子。当他抚摩着牌子时，一个已藏在心中多时的疑问不由涌上心头，但想问先生，又觉得这个疑问忒也顽童化了，竟不好意思出口。
赵先生见夏十二这副欲问又止忸怩不安的样子，拈须笑道：“十二郎，你是不是有事要问先生？”在海中村里，夏十二常被长辈们与先生叫做十二郎。有时，公学同窗与小时玩大的伙伴也这样称他。
夏十二脸一红，笑道：“这次，十二郎问的，可孩子气呢。”
赵先生是个团圆脸上一团和气的老者，他笑道：“不妨不妨，有疑问只管问。学问学问，要学得问，不问不明，一生发闷。贤如孔圣人，还是个每事问呢。”
夏十二受了鼓舞，顿时瞪大了他认真的眼睛，望着先生：“喂，你说这世界上真有神人吗？这世界上真会有打雷闪电的金草帽似的神人的怪碟飞车？你说，我公公真被那怪碟飞车的人带走过？且这飞碟据说比我们的学堂还大，可以坐了一屋子的人飞来飞去？”
赵先生一怔，想不到夏十二问的是这个，而且他还给那金草帽似的飞行怪物取了个“怪碟飞车”的名字，他一时没有准备，不由打个顿，笑道：“先生平时只读圣贤书，孔夫子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就是说，儒家一派是不相信、平时也不谈有什么神仙鬼怪与超人强者的神力格斗、飞剑吞火之类魔幻奇特之事的。但按道教佛门的说法，似是有神仙佛祖天神菩萨的。这个，嗯，信则有，不信则无。先生也说不好。”
夏十二听后，呆了一呆，嘟囔道：“那你说，我们带着这个牌子一年年一天天地守海，如果没有这个神人怪碟飞车的话，还守个什么劲儿？”
赵先生哈地一笑说：“十二郎，你以为我们守海是等海上神人出现啊？”
夏十二眼不由变圆了：“那我们守海为了什么？难道是怕海堤坍了？”
赵先生颔首道：“这是一个原因。尤其是像这样的大潮汛。海堤一坍，这村子便成泽国，若加狂风暴雨，我们，哈，恐怕就要作水族波臣了。因而在这大潮汛时节，守海，主要是为了防汛。”
夏十二问：“这只是一个原因，那一定还有其他原因了。”
赵先生说：“是啊，还有就是为了防海盗。这里不怕陆地强人，来到这天涯海角尽头，他想抢了走也走不远。但海上来就难说了。这种海盗来去不定，上岸捞一票就走，烧杀抢掠，为害甚大。据说南北沿海尽有挨海盗抢的，这也不得不防。”
夏十二说：“除了这两点主要的，还有其他事情？”
赵先生道：“当然。还有就是看海上动静，迎接海上渔民归航。有时，守海任务主要是救人。如海上刮大风起大浪或出怪潮了，就会有人遇险。船被风浪打坏、打沉了，人会顺着潮水飘到岸滩上的。这种落到海里被海潮推送来的人，有时是我们本村的，但更多的是其他地方的船民渔夫货主旅客。但不管是什么人，还是只是随海潮漂来的货物，只要漂到岸边来了，能救捞的都要救捞。佛门有两句话说得好，一句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句是广结善缘结缘惜缘。逢物捞物，因为这物既与你相遇了就是说命中注定与你有段缘，物缘。凡事凡物，缘来时与你结缘相伴，缘尽时则各自东西转归他人。人缘物缘，轮回流转。”
“是吗？”夏十二心不在焉地说，边把眼光望向海上：“昨夜好狂的风雨，罗大叔与韩大叔的‘气死风’也被熄了两回呢。中午潮最大时，都漫到脚底下了，滔滔滚滚，好不吓煞人也。现在潮退了，没有事了……咦。”夏十二忽然站了起来，用手指着不远处已退走潮水的海滩上，“先生，你看那里，好像真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躺着呢。”
赵先生手搭凉棚向海滩上望去，这一望，他脸色不由一变，道：“天爷，真有一个人！十二郎，快招呼他们两位，赶快救人。”
赵先生说完，先向海滩上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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