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点一点头,咬咬牙,奔近身去一把夺过行刑官手中的鬼头刀,双手举起便向厉纠武头上看去。那刀才到中途,只听得耳畔风起,一根碧绿的竹杖从身旁斜斜刺来,竟把这几十斤的鬼头大刀推得脱手而出,跌在地上。
福王回过头来,只见那面上戴着白铁面具的卖蛇药商人,手里持着碧绿的竹杖,大声呼道:“蓟州厉纠武一亡,天下再无与鞑子相抗之人,各路义士特来营救了!”
这一声喊,只见那卖蛇药的将肩上的大蟒乱抛出去,空着手直抢上来。那卖皮草的和卖杂货的俱从车内抽出各类兵刃,同锦衣卫战在一处。本自纠缠着那穷酸书生的乞丐挥起棍棒,将亲兵打倒在地,而那书生更是厉害,瘦干干的身躯如同风吹柳絮般飘摆不定,在人群中钻来绕去,扰起极大的混乱来。
福王面色苍白,大声叫道:“反贼劫法场啦!反贼劫法场啦!”竟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王公公年纪虽小,却有些主意,虽是紧张得全身颤抖,倒还能稳定情绪,一面指挥锦衣卫与众人展开搏斗,一面命人火速寻求援军。
那站在货车顶上质问的女子便是宋书妤,戴白铁面具使竹杖的自是厉抗,高高瘦瘦的穷酸书生却是周全假扮,其余俱是丐帮好手和各路江湖英雄。厉抗夫妻数日前赶到京城与周全汇合,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由丐帮守定了福王府,一有变动,立时便回报众。今日守候的丐帮弟子一见厉纠武的囚车,当即回报,厉抗等人乔装改扮,大闹法场。
锦衣卫虽是好手,然而这帮人也都不弱。厉抗为救父亲,也顾不得那许多,出招都是重手,一把竹杖舞成一片碧影,和妻子牢牢守定了两辆囚车。厉念哈哈大笑,叫道:“好!好!大家伙儿都来了,可别放走了那狗王爷!”
听得这一句,福王方才醒得过来,不辨方向拔腿便走。王公公眼看锦衣卫渐渐不敌,也慌了神,掉转了马头正要离去,却见前面尘土扬起,马蹄传来,不由得大喜,尖着嗓子叫道:“援军来了,禁卫军来了!”策马直迎了上去。
他骑在马上,比福王跑得快了许多,一下就迎上了对面的骑兵。看他张开双臂,如同一个归巢的雀鸟正要投入母亲的怀抱一般,满面的欢欣。然而来骑并不减速,两骑相交间只听得一声闷响,王公公被长枪直挑起来,斜斜地飞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伴着喷出来的满天血雾,倒是一副极佳极美的“临死高飞图”。
奔在后面的福王当即吓得瘫在地上,那队骑兵从他身旁掠过,沉重地马蹄撞击声重重打在他心间时,他才发出撕心裂肺地呼喊:“救命啊,不是禁卫军!”
这一队骑兵直杀入战团里去,一下将纷乱的人群撕开来。奇怪的是,无论面前的是谁,这伙人都一律的枪挑刀砍,将其击毙。而若是遇了抵抗稍强的人,如锦衣卫和厉抗带来的武林人士,他们则会联合几人的力量共同对敌。这样,这伙骑兵如同虎入羊群一般,一下子就将数十人击毙了。
厉抗大惊。这伙人既不属于朝廷,瞧来也不是来自自己这一方,究竟是甚么来头,来做些甚么?他还不曾想得明白,已有一骑直闯近囚车前,一枪向他挑来。
情势紧急,不容厉抗多想,这一枪自马上刺来,却带了个向上撩的弧度,若被刺中,整个人都会被挑起来,受伤极中。厉抗身子一侧,手腕翻转,竹杖划个半圆,拨开这一刺的同时反打那人马头。他于战阵间冲杀多年,知道若以步对骑,首先便是要刺杀敌人战马,以此消除两人之间的差距。
那人骑术甚精,一拉马缰,硬生生将马拉得人立起来,险险避过厉抗这一下横扫,跟着呼道:“大哥!”
这一声呼喊,用的是女真语,厉抗却已有两年多不曾听见,这时乍一听闻,不由得失声叫道:“努尔哈赤!”
那人将枪一抛,从马上直跳下来,一把掀去厉抗的白铁面具,叫道:“大哥,果然是你!”厉抗也瞧得清楚,那一脸直连到两鬓的大胡子,却不是努尔哈赤是谁?
厉抗道:“你怎地到这里来了?”
努尔哈赤拾起长枪,道:“有话等会再说,咱们先救下厉元帅是正经。”转声噜唇一哨,喝道:“正黄旗和正白旗的兄弟听了,铁面神将在这里,拿出你们的本事来罢!”
马上的骑兵纷纷呼哨应答,向锦衣卫发起了更为猛烈的进攻。宋书妤等人见厉抗和努尔哈赤相认,已知这伙骑兵是自己人,为避免冲突,只好先行让开一些。不然这些骑兵敌我不分,乱枪刺来,自己倒要废好大一番手脚。
这时努尔哈赤带来的骑兵换了一种战法,三数人联合起来对付一名锦衣卫,同声喝呼间长枪此起彼伏地连连突刺,锦衣卫虽然技艺超群,却抵挡不住这样训练有素的进攻,片刻之间纷纷落马,而这时,福王府的亲兵早已四散不见多时了。
到最后一名锦衣卫落马,厉抗和努尔哈赤等人已砸开了两辆囚车,将厉纠武两人放了出来。厉抗见老父虽受伤颇多精神委顿,然而瞧来却没有大碍,心头大定。扑地跪倒在地,道:“孩儿不孝,救护来迟,让爹爹受苦了。”
厉纠武拍拍厉抗,令他站起身来,问道:“帅爷的两本兵书,可夺回来了?”
厉抗点点头,道:“已夺了回来,现在登州帅爷手中。”
厉纠武点点头,道:“这样我便没甚么放不下的了。”
厉抗心下奇怪,正要发问。厉念年轻力壮,虽受伤甚重,却无妨碍,才一脱困便就拾起地上的鬼头大刀,几步赶到瘫在地上的福王面前,一把将他提起来,含糊不清地道:“一报还一报,我也只打你二十一掌便是了。”福王全身颤抖,软成泥一般,却哪里说得出话来。
厉纠武道:“念儿,把刀给我,我自来结果这狗东西。”
厉念道:“这狗王爷哪里要爹爹动手?没得污了爹爹的手,还是……”
厉纠武打断他的话,道:“拿刀来,我自动手!”厉念不敢违抗,将刀递到厉纠武手中。厉纠武挣脱厉抗搀扶的手臂,自己行前两步,扶在抖成一团的福王身上,喘得两口气,忽地手臂一横,竟将刀锋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厉抗等人大惊失色,失声大叫,急向前阻止。厉纠武怒喝一声:“住了!谁若上前,老夫立时血溅当场!”众人哪里还敢上前,停了一动也不敢动。
厉纠武目光一一扫过众人面前,最后停在厉抗面上,微微一笑,道:“抗儿,这些朋友,都是你寻来救我的么?”
厉抗点一点头,急道:“是。这位是周全,乃是丐帮况长老的高徒,爹爹你是见过的。这位努尔哈赤,是孩儿在建州的兄弟。其余的朋友,都是他们俩位寻来的。”
厉纠武点点头,笑道:“你们很好,为了我一人,如此劳师动众,着实过意不去。”
周全恭身一礼,道:“这是在下等份内之事。厉帅安危关系于国家,我等不敢大意。”
厉纠武笑一笑,道:“抗儿,我再问你,你可知劫法场其罪不小,你救下我后,又意欲如何?”
厉抗道:“这一点况长老也同孩儿提过,他老人家的意思是,待救下爹爹后,我们举家迁往建州,在努尔哈赤那里住下再说。”
努尔哈赤大叫一声:“照啊!这么一来便是最好,谁不去的,先问过努尔哈赤手里这口刀。”
厉纠武不去理他,继续道:“如此一来,我厉纠武本无罪之身,便真成了叛国之罪了,是不是?”
这一下问得突然,厉抗不知从何答起,厉念道:“爹爹,朝廷如此对我们……”
厉纠武怒喝一声:“住口!朝廷对我不仁,我自问心无愧!我若随你们去,正落了西厂的口实,正中他们下怀,成了一个真正的叛国之人。是以建州我是绝不会去的,若你们要逼我,这里便是一刀。”
厉抗看着厉纠武手中的鬼头大刀,小心翼翼地道:“那照爹爹的意思,我们去哪里?孩儿无不从命。”
厉纠武不答,低头看看渐渐有些生气的福王,道:“这位王爷,念儿你打算杀了,是也不是?”
厉念抚着面颊,道:“他掌击我二十一下,言词上侮辱爹爹,如何能同他干休?”
厉纠武点头道:“好!”反过手来,对着自己面上就是一掌。厉念吓了一大跳,慌忙叫道:“爹爹。”厉纠武道:“他打你二十一下,我这便还你二十一下!”说完反手又是一掌,直扇到自己面上,清脆而又响亮。
厉念扑地跪倒在地,哭道:“孩儿不孝,求爹爹不要再打了,我不杀他便是。”
厉纠武停下手来,道:“厉某一声,自随戚帅爷始,杀过倭寇,杀过鞑子,却从不曾动手杀过一个大明人氏。你若要坏我声誉,便是对厉氏一门不孝。”
厉念连连应是,再不敢多言。
厉纠武道:“厉某作主,放了这位王爷,众位英雄答应么?”众人哪里还能多言,俱默不作声。福王这时倒是福至心来,爬起身来,连滚带爬的去了。
厉纠武道:“为厉某一人之命,竟累得这么多英雄出生入死,厉某好生过意不去。然而若厉某被救,正说明厉某谋反,各位英雄的好意,厉某只好心领了。”
眼见厉纠武意欲自尽,一直默不作声地宋书妤忽地叫道:“慢一慢!”厉纠武停下手来,抬头笑道:“媳妇儿,你又有甚么话说?”
宋书妤道:“公公这一死,虽是证明了自己的清白,然而国家损一屏障,北方再无抵挡,到时鞑子趁虚而入,公公却对得起朝廷么?又对得起戚帅爷的重托和天下的百姓么?”
厉纠武笑道:“朝庭暗弱,不明是非,厉某在一日,可以挡一日,若厉某不在,谁又来挡?若能一死以醒天听,厉某又何惜一死?”
宋书妤还要再辩,厉纠武厉声喝道:“不要再说了!其实无论怎样,结果都是一样。你们若不来,厉某必死。现下你们劫了法场,厉某一样要一死以明志。无论如何,厉纠武忠心不改,只恨不能伺奉帅爷,十余年来不曾再见帅爷一面了。”说完,竟双臂发力,横刀就颈。
厉抗只骇得肝胆欲裂,疾扑上去,却哪里救护得住。这一刀用力极猛,竟直割入骨,厉纠武死意已绝,竟当场身亡。那血从颈中喷涌出来,直有数尺,而后喷撒下来,溅得厉抗满头满面皆是。温热的,带着咸腥的烈士热血,染红这一片土地,染红所有人的双眼。
在那血撒在厉抗身上时,厉抗整个地呆住了。他不曾享受过父爱,近四十年的岁月中他只知有父,而在父亲身边呆过的时间不足三日。然而生身父亲就这么地躺倒在了自己的面前,永远的死去了。为了,是对大明朝的忠心不悔,为了,以死以血自己的清白。
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喊从厉念的口中发出,厉抗飞扑上来,抚尸痛哭。其实厉念是幸福的,至少他能在父母身边长大。而厉抗呢,只能怀抱着自己父亲的尸体,看着他慢慢地变冷,变硬,再不回来。
这个汉子终是死去了。他的死去不但意味着北方屏障的轰然崩塌,甚至也就意味着整个大明朝的轰然崩塌。
有声音从远处传来,那是战马奔驰的声响,那是锦衣卫和禁卫军的呼喊。厉念操起地上的长枪,大喝道:“畜生!还我爹爹命来!”舞起长枪,便要上前拼杀。
厉抗手一挥,准确迅捷地握住了厉念的长枪。厉念顿了一顿,喝道:“你干甚么!放手!”
厉抗忽地站起身来,道:“你这是要做甚么?报仇么?”
厉念道:“当然要报仇!”
厉抗道:“找谁报仇?爹爹是自杀的。”
厉念将手一指,道:“他们,是他们逼死了爹爹。”
厉抗道:“爹爹宁死都不愿杀一个大明人,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便要违背他的誓言了么?”
厉念哑口无言,握枪的手也松了下来。厉抗一把夺下枪来,抛在一旁,道:“你若还当我是你哥哥,便跟我走。”
厉念道:“去哪里?”
厉抗望着努尔哈赤,一字一顿地道:“去建州,永远也不回来。”
PS:故事中所提廷杖一事,时间与事件确是史实。厉纠武历史中并无其人。至于文中“西厂魏公公”是否便是历史上的魏忠贤,则未可知。本故事纯属虚构,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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