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2)

大乾景佑二十二年冬,宣府。

朔风怒卷,清角吹寒。豪雪初降,阴沉的乌云还在黯淡的苍穹上盘旋,久久没有散去的趋势。低矮天幕随时要倾落,自天顶缓落的浮雪,挟在凛冽的寒风中,刀锋般卷过苍凉的大地。

茫茫枯草,荒僻无尽。寰宇静默,只有一条古道自视线边缘延伸而来,又孤独地消失在远处。十月初时,草色枯败,几株矮树,寒鸦孤啼,暗红斜阳映照之下,更多些许悲意。

入夜,墨色沉静,荒野上除了呜咽寒风,四下漆黑,只在古道边上,孤零零地存着半点灯火,隐隐散出些许光亮。

兵祸方过,这荒野驿站便与人方便。掌柜姓何,五十出头的汉子,右腿跛了。细问才知原是军阵中的兵卒,守制自不可改行。

可多年来鞑靼叩边频繁,户籍多废,也无人计较许多,本是蔚州出身,不过前些年鞑子劫掠,全家老小悉数被杀。

只得在此荒僻之所,古道一侧。自己建了这简陋屋子,为南来北往的商驿提供个歇脚喝茶的地儿,以此赚几分糊口的辛苦钱。

此时他正坐在柜台后,抄手缩脖,耳际处尽是凄厉的凛冽寒风,这样的天气,半多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不过他却没半点颓意,虽然轻轻皱着眉,却不尽于此。

何掌柜这屋虽不起眼,不过门外的那条古道,却自古便是商旅行经之所,也是通向大同的必经要路,眼下这寒冷夜色,驿站中却还有截留于此的客人。

默默地坐在阴暗昏黄的屋中,躲避着那彻骨的寒风撕扯,数盏豆大的灯火,孤零零地浮在黑暗里,只能勉强映出黯淡的轮廓,在五张方桌置处环绕内,用作取暖的炭火微红。

“噼啪。”

轻微的炭火爆裂声遮蔽在两片杜梨木刷板轻响中,并不突然。夜已深极,何掌柜并无睡意,这个刀头舔血的中年汉子许久都是孤独一人,无人陪伴。

驿站外的寒风冷雪一阵紧似一阵,推拒着闩好的柳木扉“咯吱”作响,这夜,客人多半难行了,他这般想着,扭头对着店里的客人看去。

漆黑的小屋中略有微光,五张方桌此时都坐满了,看模样半多是做皮货生意走口的商贾,不过这镖师伙计倒少了些,想来也不是多大的买卖吧。

边角处静坐须发花白的老头儿,黑暗处灯火难及,他孤独地坐在那儿,抿着寻常劣茶,面容只有轮廓,看上去模模糊糊的。

荒村野店菜式自稀,方桌上只有切好的少许酱牛肉,半盘花生米。行镖不准饮酒这是规矩,免得坏了要事,不过幸好这夜却也并不难熬。

此时这些行脚的汉子,围坐炭火前,神色安静。视线却都移向暗处,静静地听着。目光所及之处,昏暗的火光里,只坐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

身着的灰布长衫因浆洗频繁褪色严重,打着规矩的补丁。端坐略高处,指尖所持的竹棒在狼藉的蝎鼓上敲起连声,右指中的杜梨木更碰了数下,却是个说书人。

缓唱道:“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屋中昏暗,只见他又晃了木板,道:“这首七言诗,道地正是的连年兵祸,家中难闻战殁,苦等无讯的情形。方才说到这韩秀才掠在鞑靼忍辱负重,苟活了这多年。

因缘际会终得回返,本欲返乡侍奉高堂终老,那料入得府城,才知全镇前日皆被屠戮。家人自无幸免,他独自忍了,打点行装,只带了待字闺中的小女,远走谋生。

却不曾知,人离乡贱。才入了蓟州,便又遇上鞑子兵,韩秀才躲避不及,被一刀杀害了账。那鞑子见其女貌美,当即掠了来,将她放了鞍上,便欲糟蹋。

想那姑娘又那里肯从,拼命挣扎。不料那鞑子想也没想,杀将了她,纵是尸身也未放过,仍施兽行。奸杀后更暴尸荒野,可怜她:

“花容月貌无双色,却作游魂散九幽。”

只见他说一段,唱一段。声音低哑,如泣如诉。这般声泪俱下使得听来之人无不恨恼,怒目而视,却听那人又道:“想来我高祖皇帝定鼎中原不过百年光景,更有成祖五征蒙元。天朝何等气魄,现如今鞑子屡次叩关,杀人放火,**掳掠,无恶不作。

却不见朝廷有什么反制,只怪朝中奸佞横行,我大乾本来兵多将广,断无此理。可这宣府总兵余子俊只呈藓芥之疾。鞑靼叩边,想来还不是老百姓遭殃。

却似韩秀才这般家破人亡者,诸位行经于此,当自知颇多,无须赘述。秋上鞑子方来过,今日路遇此处,幸得诸位捧场。小人苏进,话本尽彻,权作散场。”

只将刷板敲了数下,也不理会其他。只要了半壶酒,三两酱牛肉。避入阴暗处,自斟自饮起来。

“这些狗娘养的,真是畜生!可惜现在入了关,否则准剁了那些杂碎,为二狗和咱们那百余个弟兄报仇!”

“嘿!说来也怪,自归途行路。鞑子的消息怎生如此灵通,口外那次要不是…唉,损了这么多兄弟,咱们源顺多少年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了!”

挨着柜台这一桌,他们身后的角落里堆满了货物,此刻四个汉子正义愤填膺,似还未从方才那悲惨的故事中摆脱出来。

“二子,闭嘴!”黑暗中有个低沉的声音斥了声,转过头对着柜台处的何掌柜笑了笑,微带歉意道:“掌柜的,今夜这风大雪疾,只怕要累您一块熬夜了。”

衣袍在柜台上扫了扫,将那些大子儿捏下,微笑摇头,道“不碍的,我熬夜也是常有的事儿,小店歇脚客多,难免的。”

“只是如今宣府外盗贼鞑子横行无忌,今日更是寒风凛冽,怎么先生还执意要赶路?”

莽汉闻言顿时一怔,目光似是有些不悦,不过又带着苦笑,久久静默无言,何掌柜自知多嘴犯了忌讳,微微垂下头去,只听大汉低沉道:“何掌柜,如今这世道,难啊!”

轻起视线,借着油灯地微光,却见他微微摇了摇头,默然后叹息半句,哀声道:“唉,一言难尽。”话至此略有顿止,顷刻后才道:“今日风雪阻路,多赖何掌柜照拂了。”

何掌柜摇头道:“这没什么关系,你无须放在心上。不碍的,不碍的…”

那中年汉子点了点头,也不多说,转身走了回去。

话语轻启,忽然自边角有声音,淡淡地传来,着眼看去,却见隐约身影挺立在苏进置身的方桌前,放了些银角子,淡淡地道:“先生,可从京师行过?”

苏进斟了杯酒,缓缓饮下,这才抬起视线来,不过这油灯着实有些微弱,只在黑暗中勉强撑开些许范畴,虽未见容貌如何,不过却知是方才静坐黑暗处的老者,随口答道:“月前方才行经,不过京师虽大,却非容人之所,还是少涉足为妙。”

不过却见这老者似有喜色,沉稳的话中略微急促,道:“老朽冒昧,适才听先生颇有见识,所以有些话,有些消息想要询问,不知可否?”

苏进抬眼看来,模样认真,许久后才道:“好说,好说。今日寒风阻路,相遇便是有缘,老丈有何疑问,某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那有些肮脏的羊皮袍子轻动,缓缓就在对侧坐了,又着何掌柜慢慢烫了两壶烧酒,加了盘蚕豆,另还有数个切了的咸蛋,劝苏进饮了两杯,自己却是不喝。

只静静看着,目光恳切,当似有什么话难以启齿,又见他踌躇了顷刻,说道:“荒僻之地,菜式简陋,下酒也难,还请先生莫怪。”

目光在这老者指尖轻抚的竹杖装饰的稀疏旄毛上扫过,不动声色地道:“老丈折煞我了,似我这般丧家之犬,有吃食便好,那里还敢挑拣。不过在下有些疑惑,不知方便与否?”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反应,而苏进却也不待他回答,张口询问道:“似您这般年纪,想来该是膝下承欢,天伦之享不虞,怎生干起走口这般朝不保夕的营生?”

这老者抬起筷子,却又放了下去,似有难言之隐,许久后才缓缓摇头道:“一言难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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