唾茸(2 / 2)

“祭天礼后,我在兰若寺外与一人有约。”易太极应道,“恕不能再助你寻那刀客。”

莫言食中二指轻轻夹着一枚白子,手悬在棋盘上方,始终未能放下,“我身边已经没人了,你真的不肯留下?”

易太极走下台阶,伸出手指轻轻拂着树间新生的嫩芽,淡淡道:“当年我被易家翠红阁追杀,你救我一命,我自然感恩。但这些年里我为你杀人不少,这债,也应该是还清了。”

……

……

“斩梅,斩梅。”莫言轻轻念着,“可怜梅子本无心。”捏着白子的手指一顿,嗤的一声弹了出去。

易太极剑出鞘口三分,三分寒光便足以映照小榭。

白色棋子像是豆腐做的一般,从剑刃上一破为二,迅疾飞开……“喀喇”两声,园内两株老梅从中折断,颓然倒下。

“呛啷”一声,易太极收剑而退。

※※※※

莫言看着那两株梅树白生生的断口,静立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文成国在自己背后捅了一刀,皇甫平暗中投了长盛,自己的门人走的走,散的散,吉祥如意就死在自己面前,胡秀才满门皆丧,刚才易太极斩梅而去……只留下了自己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孤伶伶地对着这个园子发呆。

丰台来信,他接过看了一眼,眼角止不住又抽搐了几下,京营不知为何退出河西,转而沿牛山布阵,自己掌控下的弩营终于活泛了起来。

只是……这只是她让自己,让已将孤立无援的自己再抓根救命稻草吧……一草焉能救己?你心里的打算……难道跟在你身边十六年的我会不知道?

式微式微胡不归?

家山归不得,那便不归。什么狗屎神庙,什么狗屎知秋,什么狗屎易家,不理你是望江气盛郡王还是东都老辣贼子……哪怕你是当年映秀镇上一言天下惊的那人,管你们如何炫目,如何热闹,就如那烟火……终将散去,而烟火散去后的夜空,永远悬在上面的,是月亮,是那月亮呀。

莫言斜乜着眼望着北面皇城的所在。随便你怎么整吧,当年的壮志早就消磨在官场里的来往里,末道颓凉的惨淡也早被这最后一封信化作了歇斯底里的绝望……随便吧,谁叫我这一生都是那个对着月亮狂吠的狗儿呢?

※※※※

刑部天牢,东条四号房。

没人能想到按察院当年七名笔,莫公爷手下第一师爷,盲叟文成国就躲在这里,就躲在一心为映秀翻案的御史梁成住了十年的监牢旁边。没人能想到,正月二十二日文成国用黄纸闷死梁成后,便在这黑狱里住了下来。

他摸摸自己日见消瘦的脸颊,以指为梳胡乱理了两下头上长发,轻轻拍拍自己身边一人,沙着嗓子道:“彭老夫子,饭来了。”

黑暗的牢房里有一人悉悉索索地坐起身来,坐了会儿,走到牢门前取回一钵清水和一个馒头,又走回文成国身边,将馒头一撕为二,递了一半给那瞎子,嘴里咒骂道:“不得好死的死瞎子……烂眼瞎子!”

“我眼睛早就烂了。”文成国眨眨深凹的双眼,纵在黑暗之中似乎也能感觉到眼皮下的惨白,“如果是死瞎子,你管我是好死还是歹死。”

这两个老头子已经颇为奇特地在这牢房里共存了许多天。不知为何,文成国留了彭御韬一命。而彭御韬也始终拿不出杀身之勇,当着他的面向狱卒求救……彭老夫子一生耿介,这些日子里恨不能发,只好污言秽语的损着文成国的双耳,整日老贼瞎子的喊着。但骂了这多天,彭御韬也渐渐惫懒下来,提不起几丝骂人的兴致。他一边往嘴里塞着馒头,一边含糊不清道:“我说那老贼瞎子,你准备把我和你自己关到什么时候?”

文成国把馒头小心收在怀里,伸出手掌慢慢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一根稻草,送到嘴里轻轻嚼着,说道:“官场上的事情,你不懂的。”

彭御韬大怒,一口把馒头吐到手掌上,骂道:“本官当年官居雍州布政使,正二品,你一个小小按察院五品主簿居然说我不懂官场上的事情!”

文成国冷冷应道:“如果你懂的话,也不会因为修了座破坟就被逮到京城来了。”

彭御韬一时语结。他确实不懂官场经营,是以在朝廷上树敌颇多,当年便因为祖母移墓,占了神庙半分土地,便被索拿下狱……一想到此节,便想到自己因此事被按察院逮拿进京,路上又为疯三少所劫,末了好不容易在北阳城骑了匹瘦驴回了京师,度过两年黑狱岁月,去年末被圣上秘旨贬到国史馆做了个终生不上名册的编修,却不料在看望难友梁成时,不知如何,被身边这瞎子的手下打晕……再然后便是又被关在了天牢里。

彭御韬想到这些过往,即伤友人之逝,更因自身遭逢而痛,胸腹中怒气大升,双手捏拳便胡乱向文成国身上捶去。

文成国身有武功,自然不理会这文臣柔弱无力的拳脚,任他砰砰捶着,嘴里还轻轻嚼着稻草,过了会儿轻声说道:“彭老夫子,你每次打完我,自己手掌都要痛半天,这又何苦?”

不料今时与往日不同,文成国没有听到彭御韬握拳呼痛之声,却听到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夹着快意无比的话语:“你个老贼瞎子,我刚才把嚼过的馒头吐在手掌上,这时候你身上全部是我的口水痰液……没想到吧?哈!哈!哈!……辱你这狗才,真是痛快!”文成国面色上沉,掌化鹰爪扼住彭御韬咽喉,不知为何却没有发力。

彭御韬要害被挟,却也并不害怕,蔑然道:“你杀了梁成,难道还怕多杀一个我?”

文成国半晌后颓然放手道:“所谓同舟共济,如今你我二人共室,虽说你不大情愿,但想来也别无它法,安安稳稳坐个室友可好?”

彭御韬退后数步,靠在黑狱监牢上,摸着自己咽喉喘息道:“这些天我数着小孔里的昼夜,应该是二月底了。呆了一个月,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何不敢杀我?”

“不是不敢。”文成国抬头用白眼仁极怪异地瞧着牢房顶部,“只是我想活命,能多一个你当护身符,总是好的。”

“我?莫说我现在没品没秩的,即便我还是当年那个布政使,你此次犯了天条,难道我就能保住你?”彭御韬呵斥道。

“我杀了梁成……”文成国说道。

彭御韬狠狠地呸了一口。

“……而我是莫公的师爷,这下京里就热闹了,皇上寻着由头对付莫公,太后估计也要顺着势头踹莫公一脚。连映秀出来的那个叫江一草的灾星,也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大砍大杀的破借口。”文成国嘴角讥意大作,“不过再破的借口终究也是借口,梁成一死,京城火势必起。”

“老贼瞎子,要知道玩火者必*。”彭御韬狠狠道。

“我自然知道。更何况我根本不是玩火的那个人,我只是被人握在手中的火把而已。”文成国咧嘴笑了,“只是有时候难免会忍不住笑笑那些被火点着的人。”

“你先求保着自己的命吧,你叛了莫公,以他的手段怎能容你?”彭御韬说的有些幸灾乐祸。

文成国道:“莫公?他先求自保吧。”

“究竟何方神圣如此厉害,竟能逼你叛了莫公?”彭御韬扮作无意间问道。

文成国摇摇头,笑而不答,只是嘴唇微抖,笑容便多了分凄惨之意。

彭御韬不死心,仍自问道:“以你按察院的能耐,难道还有人能胁迫于你?”

文成国面色剧变,反手一个耳光将彭御韬打翻在地。

彭御韬唇角流血,兀自大笑道:“看样子是说中你这老贼瞎子的痛处了。真要感激那胁迫你的人物,也真想知道对你这种无情无义之亡命之徒,究竟世上何人何事可以胁迫到你。”

文成国忽地深深叹了口气,半晌后道:“猛虎亦有舐犊情,我又如何脱得了这天理人常?只是像我这种干阴晦事儿的恶鬼,没有照顾妥家人,反被那阴人所趁,也是自己的罪过……彭老夫子,住嘴吧。”

沉默半晌,彭御韬亦叹了口气,道:“那你留我一条性命又是何意?”

“京中势力大乱,不论我若落在哪一方手里,都是一个死字。”文成国道:“但恰好你不属于任一方势力。”

“何必讲笑?本人还有这个自觉,我可抗不动谁。”彭御韬自嘲道。

文成国应道:“但你在国史馆里当编修,好象很得萧梁大人赏识。”

萧梁,不问朝事十年的当朝大儒,文昭阁大夫,当年帝师卓四明的知交好友,明宗皇帝股肱之臣,映秀之变的始作俑者。随便哪个名头,都可以震住一方。

……

……

彭御韬沉默良久,缓缓道:“萧大人不问朝事已久,你若想以我来要胁他,只怕是错了。我即便自刭,也不愿萧大人名节稍有所亏。”

“果然不愧名臣风范。”文成国淡淡应道:“不过我身在重重黑狱中,哪里可能要胁他老人家?只是若有人找来的话,我想试着用你的性命要胁一下他们而已。”

“当然,这种机会不大。”文成国又笑了,“我来往天牢三十年,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里。东条道里住的全部是被世间遗弃之人,我们便住个三年,待世人把你我淡忘后,再出去也不迟。只是……这里伙食太差,份量太少,你方才胡乱糟贱馒头,着实可惜。”

彭御韬一听这瞎子竟是准备再住三年,想到自己也要跟这疯子黑黑牢狱里无人知晓地再呆三年,不由一道凉意沿背梁直窜后脑,整个人都呆了。

忽然有人在粗木条做成的牢栏外说话:“我来往天牢办差三年,确实不如你对此地熟悉,所以我白费了七天功夫。”

文成国一惊,手上凌空一抓,将彭御韬抓在手中,寒声问道:“谁?”

来人是个中年汉子,身上穿着北地军中常见的束腰棉衣,肩上扛着只粗铁棒,只见他轻轻一挥,牢木便碎作了几块可怜模样。他大步踏进阴森森的牢房,说道:“九月初九门下,杨不言见过文老先生。”

“你应该在安康舒不屈帐中,怎么忽然回了京师?”文成国侧着脸,小心翼翼地将目瞪口呆的彭老夫子挪在自己身前,半晌后颤抖着声音问道:“现在院里是刘名掌事?”

“正是。”杨不言应道:“下官奉大堂官之令,正月十五便往京里赶,暗中察访老先生去向已有一旬,黄天不负所望,今日终于得见尊颜。”

……

……

中土朝刑部天牢东条四号房,就在东条三号房的旁边。御史梁成死在东三房里,杀了他的按察院文成国在东四房里被千里赶回京城的杨不言拿住。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文成国颓立半晌后便束手就擒,甚至没有用手上的彭御韬稍作威胁,全然忘了自己先前的一大堆话语,或许……只是或许,他只是害怕牢里的寂寞,所以拉着彭御韬来作个伴吧……文成国有些木然地被杨不言上了镣铐……黑沉沉的牢房里传来阵阵铁链拖地之声和一两声凄惨笑声。

不反抗,是因为心已死。心之所以死,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早就已经死了。当他被人逼着杀掉御史梁成嫁祸莫言的那日起,就已经死了。可逼他的人又是谁呢?

黄昏了。

杨不言小心驾着马车向北城梧院去。马车从朱雀大道下端扎进那些密密民宅里,然后从二道巷子里打横穿出,碾过盐市口的黄烂菜叶,挨着西城出了名的领街低檐慢慢向外走着,然后突然一扬马鞭,叱着马儿拼命加速。正要冲过前面那段狭窄路口时,他双眼忽然一阵刺痛。

路口坐着一个老头,正在初春的寒意中叮叮乱弹着膝上的琴。

※※※※

章节名:唾绒。女孩子刺绣的时候,用嘴咬断的丝线头,然后混着香津被吐了出来。听着粉艳,还有人写诗说什么壁间闻得香,其实在我想来,这种东西闻上去味道只怕不会太好,关键处,这是没有用处的东西了……文成国如此,莫言如此,江一草将来也有可能如此,其实谁都有可能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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