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不必谦虚了。”

胡瓌说完,突然目光炯炯。

“那么,神箭手弟弟,我想知道你有什么志向。”

“志向?”

“就是你的人生目标啊!”

“我的人生目标……大概就是成为箭法天下无双的人吧!”

克用有点得意的笑了笑。然而,对方却因为这句回答而露出了轻视的冷笑。

“鼠目寸光!”

胡瓌斩钉截铁般下了结论。

“你说我什么!”

克用下意识地按住刀把,无名火瞬间升腾而起。

“我说你空有绝世之技,但却只是个没见识的武夫罢了!”

胡瓌面无惧色地说着:

“人一生的作为,最关键就是看这个人志的大小。虽然不论是怎样的志向,最终实现时大多会比原来的目标有一定差距。但如果最初目标定得越低,他所实现的人生价值自然也就越微不足道。没有远大的志向,没有雄心壮志,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无所作为的一员。这样的人,不佩与我胡瓌交谈!”

——又不是我主动要和你攀谈!

克用心中恨恨地想,高声反驳说:“难道无双的神射手这个目标还不够远大吗?你还不是想成为第一的画师,两者有何不同?”

“我的志向并不是要在这个时代争个座次。”

胡瓌回答:“而是要创造属于整个草原民族的艺术。假使没有我,或许后世的人看待这段时期的绘画,只能看到汉人的山水花鸟,并认为这就是代表这个时代风貌的东西。我要让百年后,千年后的人们了解,除了中原的山水与花鸟,在日夜吹着狂风的塞外,还有汗血宝马的飞驰英姿,还有铮铮胡儿的谈笑骑射。这——才是值得我胡瓌用一生心血来从事的事业!”

“……”

克用静静望着对方,他仿佛能触摸到古怪少年的自负和远大胸怀。不知怎么回事,刚才的火气一转眼全都消散,他反而真有点自惭形秽了。

“我……从未想过这么多东西。”

他不禁发出叹息。

胡瓌走到他面前,两人已经完全没有了敌意,胡瓌伸手放在克用肩上,缓缓说:

“你也应该有雄心大志,神箭手弟弟。”

他的声音充满了令人心神亢奋的煽动性:“在两百年前,大唐王朝是全天下最强盛的国家,整个边塞草原,无论是回鹘、吐蕃、突厥、靺羯,无不臣伏于“天可汗”的英威之下。那是各族和平,共同繁荣昌盛的壮美时代。然而,自从安史之乱后,唐朝威势大减,国内藩镇割据,朝中宦官弄权,随意废立天子,州郡流民如浮云流水般四处移动,烧杀抢掠;而其他各族也都乘机离反叛乱,且不论是强大的吐蕃、回鹘,就连小小的南诏都可以肆意进出中土劫掠。这是一个失去秩序的时代,如果没有杰出人物来结束动荡,人民的苦难无法终结,更谈不上文化艺术的繁荣。身为武人,在这样的乱世中,你说应该有怎样的志向呢?”

克用不由自主地紧握双拳,全身颤抖,热血填膺了起来,脱口而出:“要削平藩镇、铲除阉党、重振天朝威仪、团结宇内各族!”

“不错!”

胡瓌拍掌笑了起来。

“你终于明白了。”

“是。”克用用力点头,“谢谢你的指点。”

“但是,立志只是一方面而已,要实现志向,路上还有的是艰难险阻,将会远远超出你的想像……”

“无论如何,终生矢志不移!”

克用打断了对方的话,胡瓌愣了一愣,随即露出了赞赏的微笑。

“那么,我们这两个梦想家就各自努力吧!”

两位少年紧紧互握着双手,许久後才松手告别。

“总有一天,还会见面的。”

胡瓌放声长笑,“咔”地收起旅具,大踏步离去。克用怔怔站了许久,这一天的经历,宛如梦中。当他在正午的阳光下策马向回走去时,印象里少年画家的形容和笑声已变得十分模糊,唯有自己说出的那句豪言壮语却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回荡。

“削平藩镇、铲除阉党、重振天朝威仪、团结宇内各族!”

他不禁像吟咏风月般又放声吟了一回,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不知不觉中,脸上已荡漾起充满自信与斗志的笑容。

自从遇见少年画家胡瓌之后,克用的眼界大为开阔。

“嗯,我不应该把目光局限在小小的部中,除了箭法之外,还有的是值得学习的本领。”

他开始向族里的勇士和长者请教行军作战的常识和技巧。自从受制于吐蕃的时代开始,沙陀就一直充当吐蕃的前锋;而归唐之后,每次讨伐藩镇、出征异族,也都勇冠诸军。经过上百年的战火洗礼,使得这一部族竟成为当时独一无二的战斗民族,虽然没有自己的文字,但代代以口头相传兵法心得,也可称为是独有的沙陀流兵法。在这样的学习氛围里,克用的军事才干也不断增长,为将来的沙场驰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一期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轶事。

新城北面,有一座祭祀毗沙门天的祠堂,据说颇为灵验。某日,克用带着三四个族里的小伙子,一同来到祠堂中。

毗沙门天(天名),又云多闻天。四天王中毗沙门天之王也。在佛教中为护法之天神。兼施福之神性。法华义疏云:此天恒护如来道场而闻法,故名多闻天。于胎藏界曼荼罗在外金刚部院北方之门侧,于金刚界曼荼罗位于西方,夜叉主也。此天与吉祥天,从古神话时代常相关连而为夫妻,于日本台密,如欢喜天有双身毗沙门法,但双身者,皆男天也。其形像有多种。胎藏界曼荼罗之像,着甲胄,左掌有塔,右持宝棒,坐像也。或传有为立像者。金刚界曼荼罗亦与之同。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真言记乞胜利神加被之修法,论其画像曰:‘于彩色中并不得和胶,于白氎上画一毗沙门神,七宝庄严衣甲,左手执戟槊,右手托腰上,其神脚下作二夜叉鬼,并作黑色。其毗沙门面,作甚可畏形,恶眼视一切鬼神势,其塔奉释迦牟尼佛。’毗沙门仪轨记,唐天宝元年,不空三藏修其法,为玄宗平定五胡乱之始终。在四大天王中,北方多闻天王单独出现的场合较多。在这种情况下,常以梵名音译称之为“毗沙门天”。相传,毗沙门天经常维护如来道场,由此而得时时听闻如来说法,故名多闻天王。据说他与吉祥天女是夫妻(一说兄妹)。在印度,他又是主司施福护财的善神,故其在四天王中信徒最众。敦煌壁画中的毗沙门画像,在他渡海之际,常常散下金银财宝。在四天王的配置关系中,他被安排率领夜叉、罗刹将等,守护北方郁单越洲。毗沙门天的形象,多为身穿甲胄的武将,面现忿怒畏怖之相。一手托宝塔,一手持稍拄地;或一手持戟,一手托腰。身青黑色,足踩二夜叉鬼。在中国佛教寺院中,因受民间神话影响,所塑多闻天王大多为头戴毗卢宝冠,一手持伞,以表福德之意。或坐或站,脚下踩有夜叉鬼。此外,另有一种叫兜跋毗沙门天的像,身着西域式甲胄,一手捧宝塔,一手持三叉戟,以坚牢地神支其两足。脚下蹲有二邪鬼。据说兜跋本为西域国名,后来人们以兜跋讹为刀八,又进一步误解为刀八之意,于是塑造了各种八刀毗沙门像。兜跋毗沙门像在唐时传到日本,后被作为能镇护国土、拒退怨敌的神将而得尊奉。

毗沙门天,也就是佛教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多闻天王,生就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目,据说也有称其为战神的说法。总之,沙陀人特意祭祀此神,恐怕正是希望能在战争中获得毗沙门天的保佑吧。

少年克用让随从摆上祭祀用的牛羊和酒,自己也斟上一杯水酒,独眼放着凌厉的光芒,注视神像,口中念念有词:

“予,胸怀尊主济民之志。天王若有灵验,请与仆交厄相谈。”

话音刚落,祠堂中突然发出奇怪的声响,泥铸的神像竟缓慢地从墙上走了下来,祠中尘土飞扬,一片昏暗。

“救命!”

随从少年无不张惶失色,纷纷头也不回地跑出祠堂,等他们站稳脚跟,这才想起公子失陷在内,正在互相责难时,克用也徐步走出祠堂,面有得色。

“怎么回事?”

众少年大吃一惊,有好事者大着胆子走到门前向内窥探,神像早已复归原位,祠内一尘不染,供品仍端端正正放在几案上。仿佛刚才的一幕,只不过是众人的黄梁一梦。

“走吧!”

克用高声喝令,话语声比来时更加坚定而自信。

这件事也传到了朱邪赤心耳边,他拧着胡须沉吟了半天,不住喃喃自语:“这小子,这小子……”

事实上,赤心这段时间正为某件棘手大事而苦恼。

自从沙陀入塞以来,每位族长都要将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入长安,担任天子宿卫,并在长安亲仁坊有御赐的宅第。表面上看起来,是对沙陀的一种优厚待遇,然而实际上却也是变相的质子。一旦入质长安,不但今生几乎无法回到部中,假使沙陀萌生叛意,质子更是首当其冲受到惩罚。前一任的质子,也就是赤心的一位兄弟,不久前刚病逝于长安,必须重选一名赤心的亲生子入质。

与此同时,赤心也正在物色自己的嗣子。沙陀并没有汉人立嫡长子的传统,基本上还是以才能来选拔继承人,赤心在心里暗暗评估四个儿子;长子克恭粗暴莽撞,而又好酒****,不论当嗣子,还是质子都不合适;次子克让则刚柔相济,能识大体,而且多才多艺,无论武艺和风度都是一流,本来赤心考虑过让克让成为嗣子,但看三子克用近几年的发展,不管是才还是志,都足以令人刮目相看,再加上出生时的奇事和拜祭毗沙门天时发生的轶闻,实在令人难以取舍。

至于四子克宁,性格过于温顺,没有领导族人的魄力;年纪太小,又不舍得将他独自送往遥远的长安。因此,最后的判断,只有在克让和克用两人之间做出。

说起来,要让亲生父亲这样来决定两位优秀儿子的命运,也真是件过于残酷,不近人情的规定。然而,赤心却丝毫不让感情掺进自己的判断。在战场上,他不止一次见过成群结队的亲人手足在阵前如雪片飘落般倒下,要在这混乱的时代中维护自己的部族,并使其发展壮大,必定要有一颗冷酷而理智的心。他苦苦思索许久,无言地出门上马,在黄昏的暮气中冷冷地望着天空。

——决不能草率决定。

他暗暗告诫自己,然后策马走出城塞,来到高坡上放眼四顾,坚固的城垒、肥美的牧场、辽阔的草原、纵横交错的河流,这一片土地凝聚了自他父亲朱邪执宜以来两代沙陀族人的心血,无论如何,一定要使这一族的血脉得以延续,流传后世。

正在这时,赤心突然注意到后山上有一队骑手正在山坡上驰骋,他便骑马往那个方向走去。随着距离的缩短,从风中传来一阵阵充满朝气活力的叫喊。赤心看清为首那位独眼少年正是克用,他时而驻马指画,命令同伴们列队冲杀;时而也加入骑手中去,如蛟龙般迅猛飞驰。在克用的指挥下,这群族中的顽皮少年竟有如正规军队般行止自如,整齐划一。忽然间,赤心听见克用大吼一声,从山坡上向平地奔腾而下,众少年也同时放声大噪,声如雷沸,像山洪流淌般急速而又充满力度地冲锋下坡。少年们的脸庞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放光,个个雄姿英发,犹如乳虎般令人生畏而赞叹。目睹这副景象,赤心不由眼眶发热。他随即昂起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把克让和克用两人的才干、抱负放在一旁,单从兴趣个性着眼,克让多才多艺,长于交际;而克用醉心于军事和武艺,有点孤僻,也易于激动。让克用去长安的话,一定无法在交际圈中立足,但如果率领族人征战四方,则必定能得到名誉和爱戴。这样的话,也只有委屈克让前去充当质子,而以克用为嗣子了。

当赤心向族人宣布决定之后,众人既为克让的不幸命运而惋惜,也为克用成为嗣子而喜悦。时间紧迫,唐廷已几次派人催促质子上路,克让也不得不火速收拾行装,准备远行。

在克让离去的前一天,四位兄弟和族里的几十名少年玩伴一同来到城外的山上,举行了一次规模不小的狩猎。傍晚,大家点起篝火,烧烤起肥美的鹿肉和山鸡,唱起粗犷的牧歌,醉醺醺地跳起舞蹈,为克让饯行。

“想到不久后就能在天下第一的西京长安中生活,真让人期待而兴奋啊!”

克让相貌俊朗,身材挺拔健壮,平常总是举止成熟冷静,风度翩翩,部中有不少少女都对他芳心暗许。然而,这一次他却一反常态地大笑大嚷着,喋喋不休地诉说起自己对长安的向往。

“世上再也没有比西京更繁华的城市了!听说城里光普通市民就超过五十万人,还有皇亲国戚,高官大员,西域胡商,各国使节,全身像炭一样黑的昆仑奴,皮肤犹如牛奶般白皙的胡姬,诗人,画家,戏子,工匠,和尚,道士,总人数在百万以上。比起我们这座小小的新城,就像太阳对比沙尘般有天壤之别!”

“我早就厌烦了这里单调乏味的生活了,长安才是最适合我施展才艺的地方!”

“长安真的有这么好吗?到那里可别忘了我们大家啊!”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艳羡地说着。

“不会,不管到什么地方,也绝对忘不了诸位的情义。”

克让高声叫嚷个没完,举杯痛饮。

——二哥。

克用冷眼旁观。他看得出,克让虽强颜欢笑,但眼角却不断有泪花闪烁。

——他,也一定有自己的理想吧!然而……

克用胸口一热,他感到自己真是个自私的人。霎时间一股冲动涌上心间,他想,不如自己入质长安,而由二哥继承基业。他相信,以二哥的才干,也一定能振兴沙陀一族。

在回城的途中,皎洁的月光洒满草地,克用策马走近克让马边,小声将他的想法和盘托出。但是,克让却面无表情地低叱一声:

“蠢材,我已经决心上长安了,别再动摇我的心志。”

“可是……”

“你不也有自己所执著的理想吗?这样畏首畏尾,成得了什么大器!”克让冷冷地说,“何况,父亲决心已定,你以为一句话就能让他改变想法吗?如果真有志气的话,就好好给我干出一番事业。我就算身在千里之外,也会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不能让沙陀一族名留青史,我绝不饶你!”

说完之后,他用力一鞭打在马臀上,和克用拉开了距离。克用茫然注视着二哥高傲的背影,他想,作为夺走嗣子之位的竞争者,克让今生今世也不会原谅自己了;同时,对方也将振兴部族的希望完全推在了自己身上。他感到双肩平添了一副沉重的负担,而这负担,就算终其一生,也无法逃避或摆脱了。

克让入质后不久,唐廷即下达诏令,通知沙陀准备入关作战。

“这次的敌人是……”

赤心向敕使发问,使者名为杨玄价,是天子身边的亲近宦官。安史之乱后,宦官势力极度高涨,所谓“北司”(唐称内侍省为北司。唐宫城在皇城之北。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及所属各官署都设在皇城之中;内侍省则设在宫城之中,位于各官署之北,故称。)的权力竟压倒了宰相等内阁文官的“南司”(唐代称宰相的治事之所。唐时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均在内廷(皇宫)南面故称“南衙”亦称“南司”。【出处】:1、《梁书江淹传》:“少帝初,以本官兼御史中丞。时明帝作相,因谓淹曰:‘君昔在尚书中,非公事不妄行,在官宽猛能折衷。今为南司,足以震肃百寮。’”《南史何敬容传》:“帝大怒,付南司推劾,御史中丞张绾奏敬容协私罔上,合弃市。”《通典职官六》:“自齐、梁皆谓御史中丞为南司。”2、《旧唐书宋申锡传》:“会内官马存亮同入,诤於文宗曰:‘谋反者适宋申锡耳,何不召南司会议。’)。几代的天子都由宦官任意废立,跋扈之徒辈出。不过,这位杨玄价除了贪图贿赂之外,倒并没有太多的劣迹,当听见赤心的问话时,他白皙的脸上浮现微笑,用女人般尖细的嗓音回答:“是叛乱的士兵。”

“叛乱士兵?”

赤心略感惊异,他原本以为又是征讨藩镇,没想到镇压叛兵居然也由调派沙陀军入关协助。

“虽然只是士兵叛乱,但……”

杨玄价皱起眉头,将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向赤心娓娓道来:

近十年来,唐朝与南诏交恶,发生多次战争,从各道都调派士兵戍守西南边疆。其中,从徐泗募兵二千人赴援,以八百人戍守桂州,约定三年一次轮换岗位。然而,这支戍卒在桂州一待就是六年,屡次请求归还,但徐泗观察使崔彦曾托辞军资不足,发兵所需经费无法筹集,于是让戍卒再镇守一年。戍卒无不愤怒,其中有不少小军官原本都是徐州境内被招安的盗匪,便乘机煽动军心,杀死都将,推戴粮料判官庞勋为主,擅自北还,沿路烧杀抢掠。当回到徐州时,崔彦曾发兵袭击贼军,然而消息泄漏,贼兵不但逃脱,反而袭破宿州,聚敛城中财物,逼迫百姓为兵,设伏大破徐州兵,杀伤千余人,其余官军一律被收降。于是庞勋率众攻破徐州治所彭城,旬日之内,召集光、蔡、淮、浙、兖、郓、沂、密诸州群盗数以万计,一时间气焰张天,成为国家心腹大患。朝廷以右金吾大将军康承训为徐州行营都招讨使;神武大将军王晏权为徐州北面行营招讨使;羽林将军戴可师为徐州南面行营招讨使。以三帅都督各道兵马进剿。总帅康承训上表请求调派沙陀、鞑靼、吐谷浑等兵马自随,朝廷批准,便以杨玄价出塞征发诸部兵。

“……是这样。”

赤心点点头,他虽然明白了叛乱的起因和状况,但却感到无法理解,为什么一支区区八百人的戍卒,竟能在大唐帝国的本土掀起如此汹涌的叛乱之潮呢?

“此次将军入关剿贼,必定能立下大功,举族荣获恩赏……”

这时,他听见杨玄价喋喋不休的吹捧和称赞。对方说这些话,无非是索贿的借口,但在赤心的眼前,却仿佛真的出现了一条无限光明的金光大道。他没有必要去为唐帝国的内部**糜烂多费心思。或许,叛乱的规模越大,发生的次数越多,他也就越能立下一个接一个的大功;获得一次又一次的升赏。这,难道不正是赤心梦寐以求的振兴部族的机遇吗?

他那隐藏在浓密胡须里的嘴唇浮现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将准备好的礼物献上敕使,并恭恭敬敬奉送对方前往休息之后,赤心召集部中重臣,宣布立刻开始准备出征。

“两天之后出发!”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

作为部族嗣子的克用,也将在此次征讨庞勋叛兵的战争中第一次参战。这一年,他才刚满十四岁。

——远征。

此刻的心情,既兴奋激动,又有少许的感伤。

多年以来的刻苦修行,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久闻其名的,辽阔壮美的中原河山,也将由幻想转变为现实。这些都令少年的胸中波澜起伏。但是,此次入塞,不知要过多久才能重返故土,对于十四年来从未离开过新城附近的克用来说,竟有一种被连根拔起般的忧伤。

这个年龄的少年,不论汉儿还是胡儿,都有一根敏感而脆弱的心弦。倘若是汉家的才子,身处此时此境,也许会吟诗作赋,以抒愁肠;而克用则终日沉默不语,只是骑着黑色的马驹,像恋恋不舍的游魂般在城中的大小道路上踯躅徘徊。

临行前一天的下午,他独自挟着弓矢,单骑来到后山。这时已是十一月中旬(公历12月至1月),原野上满是衰败的白草,树叶零落,寒风一阵一阵吹来。克用想一定不会有猎物出没了。然而,隐约之间,他似乎看见有一只灰色的牝鹿从灌木丛中飞掠而过。克用像是着了魔似的立刻拍马追赶,来到神武川畔,鹿儿像是有所顾虑般停下脚步。克用抓住机会,当即张弓射去,就在那一霎那,他仿佛还听见对面同时响起了弓矢发射的声音。

鹿儿应弦而倒,但身上却插着两只狼牙箭。克用抬眼四顾,发现一位白袍白帽白马的少年也正挺弓向这边望来,看上去,年龄和自己相差无几,但却异常俊美,当和克用目光相对时,竟好像女子般满面绯红。

克用虽感惊疑,但他此时的心思都在那只牝鹿上,不发一言,骑马上前去拾取猎物;然而,白袍少年却也向灰鹿驰来。克用正要趋近,突然听见鞭声在耳边炸雷般一响,不由微微一怔,白袍少年趁着虚晃一鞭令克用分心,已如脱兔般快马掠进,一个漂亮的俯身动作拾走了死鹿。

“哎!那是我射死的,你给我放下!”

“胡说,你射在了鹿腿上,致命的一箭是我射中的,你还是死了心吧!”

少年发出清脆的笑声,双手捧起鹿身高声回答。

的确,牝鹿身上的两箭,一箭射在大腿上,另一箭才射中了肋骨边的要害。但克用明明记得自己是瞄准了要害处再射的,本想反驳,但仔细一看,两支箭却都没有记号,事实真相已无法分晓。

“我一定是对着第三根肋骨处射的,你不要诡辩!”

克用按辔高呼。

“你才不要狡辩了呢!自己箭法不精,还想占人家的便宜。”

“箭法……不精?”

克用大为气恼,不再搭腔,拍马疾追上去。白袍少年也快马加鞭长驱而前。两骑一前一后,都在银光闪闪的神武川的河岸边拼命奔跑。

不知追赶了多久,克用一人一马身上尽是汗水,但对方显然已后力不继,克用狠命一抽坐骑,黑马负痛长嘶,一下子窜到白马旁边,克用纵身跃起,像黑色的大雕般把白袍少年扑下马来,牝鹿被少年的身体压住,克用骑在少年腰上,得意洋洋而又气喘吁吁地笑着说:“这下你总逃不掉了吧!还不乖乖把鹿儿还我!”

少年好像掉下马时摔伤了胳膊,发出一声像轻叹般低低的****,帽子也摔在沙地上,一头乌黑漂亮的长发如花朵开放般洒落下来,克用这时才发觉,自己追赶了半天的对手,原来竟是女儿身。

就在克用醒悟过来之际,一股奇妙的处子体香已扑鼻而来,少女挣扎了几下,激烈的喘着气,每次喘息,胸脯也随之起伏。克用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接触同龄的女孩,不知为什么,心儿像打鼓般一下一下的撞击着胸膛,口干舌燥,意乱情迷。

和手足无措的克用相比,少女更早一步镇定了下来,她也不叫嚷(叫嚷也不会有人听见),也不挣扎(挣扎也敌不过少年的臂力),只是静静的注视着克用的脸,用尽全力睁着一双明亮的,睫毛细长的大眼睛。

这一刻,两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只听见风儿呼的吹过,心脏拼命地跳动不停。

“你……你……是……什么人?”

克用本想沉着冷静地质问,但不知为什么,舌头却不听话地结巴了起来。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羞辱和尴尬。突然,克用从少女身上一跃而起,不敢回头看对方一眼,就跳上黑马,急匆匆的,像逃命似地奔驰而去。

一路上,他的头脑一片混乱,目光呆滞,脸色惨白地走回部中。然而,当克用在自己的帐篷里躺下,静静仰视帐篷顶时,这种焦虑浮躁的心情却莫名其妙的一扫而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欢欣和愉悦。他闭上眼睛,那少女一身素装,骑着白马的形象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黑暗中,还有那明亮的眼眸、绯红的双颊……想着想着,克用感到全身都像着了火似的发热发烫。

——她是谁呢?还能再见面吗?

克用情不自禁地想。这一晚,他竟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然而,他没有机会再去打听那少女的情况。次日,朱邪赤心点起三千精骑,踏上了南下平贼的道路。而神不守舍的克用,也不得不收拾起驿动的思慕之心,意气昂然地追随父亲,迈向他人生当中的第一次远征。

最新小说: 自驾到大唐,开局救助长乐公主 重生后白月光渣了所有人 大明:让你当锦鲤,你去当老六? 江边的月亮 穿越大唐当股东 万历小捕快 归藏 九州立志传 嫡女重归 江山风华录:开局从卖驴开始

网站随时会被屏蔽无法访问,请下载APP继续阅读。APP内容更加精彩,期待你的到来。点击确认开始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