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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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乾符五年二月到五月这三个月中,代北李国昌、李克用父子与朝廷展开了长时间的谈判交涉。

当克用的奏表送抵长安时,立刻被朝廷驳回。任命太仆卿卢简方为大同防御使,又派司农卿支详前往振武军,命令李国昌劝谕克用迎接卢简方入府,并保证一定会授予克用合适的官位,不令其失望。

“请朝廷放心,倘若克用违命,臣当自帅本道兵马讨伐,决不为了区区一个儿子而有负国家!”

李国昌拍胸脯担保说,朝廷也大为宽慰。但是,当改由卢简方任防御使的消息传到云州时,大同军诸将群情激愤,再度上表坚决请求由李克用任大同留后,使得朝廷陷入两难之中。

“既然大同军如此抵制诏令,只好再考虑其他折衷方案。”

有大臣提出建议,即将李国昌从振武改任大同,而卢简方则赴任振武节度使,如此一来,李克用总不至于抗拒父亲入府吧!

但是,这份新的诏书发到振武军时,李国昌却一反常态撕毁制书,杀害监军,使得朝廷大为震惊。

事态就此如陷入漩涡般急转而下,就连克用,也不禁感到父亲的作为不可理喻。然而,当李国昌命令他率众前来合兵时,他也不得不依命照办,并与父亲一同攻破遮虏军,进击宁武、岢岚两军。整个河东道顿时一片混乱,卢简方在岚州因病而猝死,河东牙军又发生哗变,各种祸事纷至沓来,形势完全糜烂。

戎马倥偬之间,克用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了。他如今虽然已手握一镇精兵,名震河东,但内心深处却越来越涌出一种无法形容的不满足感。他为这不满足感到万分痛苦,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不满足,为什么不满足,如何才能满足,这些问题令他更加苦闷抑郁。

在夏日将尽,秋意渐生的时节里,有一位揆违多年的故人突然出现在克用眼前。

他身体修长,体格健美,全身上下充满了青年人的活力,举止风度翩翩,虽然长途跋涉来此,又经过一路难以想象的恶斗厮杀,但仍保持着贵公子般的气质。

“二哥!”

克用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虽然已有十年时间不见,但他绝对忘不了克让的音容笑貌。

“哈哈,你这小家伙,想不到变得这样英武了。我在西京,也常常听见你响亮的名头啊!”

克让放声大笑。克用惊喜地追问他怎么会来此,克让若无其事地说起自己从长安突围的经过:当李国昌抗命之时,朝廷立刻派巡使王处存率数千人马包围亲仁坊克让宅邸。黎明时分,众兵合围,克让与纪纲何相温、安文宽、石的历等十余骑突然弯弓跃马杀出,官军无不披靡。王处存军一直追赶至渭桥,克让在桥上笑骂驰射,杀伤官军数百人,扬长而去,在夏阳渡掠得船只渡过黄河,跨越河东道全境,一路击败追兵,终于从雁门北归,与李国昌、克用军会合。

听着克让的叙述,克用仿佛身临其境,眼前浮现出二哥一行人过关斩将,日夜奔驰的矫健身影,不禁也为之热血沸腾。

说完之后,克让又微微皱起了眉头,神色严峻地问:

“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你们,还有父亲,都太无谋鲁莽了。以两镇的军力,就想和天下相抗衡。就算侥幸能赢了战争,也免不了要背上****的骂名。我们这一族的未来,实在堪忧!”

克让叹息着说,克用也无言地低下了头。

“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两人都目光黯淡,感到前途难测。

然而,正当克让和克用忧心忡忡之际,在数千里外的江南,正发生着一件间接扭转他们命运的事件。这就是历史上的黄巢叛乱!黄巢出身盐商家庭,善于骑射,粗通笔墨,少有诗才,“黄巢五岁侍翁,父为菊花连句,翁思索未至,巢黄巢起义作战地图随口应曰:‘堪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赫黄衣。’巢父怪,欲击巢。乃翁曰:‘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巢应之曰:‘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下》),但成年后却屡试不第。王仙芝起义前一年,关东发生了大旱,官吏强迫百姓缴租税,服差役,百姓走投无路,聚集黄巢周围,与唐廷官吏进行过多次武装冲突。乾符二年(公元875年),王仙芝、尚让等在长垣(今河南长垣东北)起兵。黄巢在冤句(今山东菏泽市西南)与子侄黄揆和黄恩邺等八人起兵,响应王仙芝。

“黄巢渡江!”

在这一年二月,河南群盗之首王仙芝兵败被杀,王仙芝,唐末农民起义领袖。濮州(今山东鄄城北)人﹐贩私盐时奔走各地,为抗拒官府查缉,练会武艺。时关东大旱,官吏还要催缴租税、差役,百姓走投无路,聚集王仙芝周围,于二年初,从濮州濮阳(今河南濮阳西南)发出檄文,斥责唐朝吏贪赋重,赏罚不平,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率领起义军攻克曹州(治今山东曹县)、濮州。六月,冤句(今山东菏泽)人黄巢起义响应,率众数千会师曹州,声势日益浩大。

四方苦于苛征暴敛的百姓,散居民间的庞勋旧部,争先投奔义军,发展到几万人。攻郓州(治今山东东平),袭沂州(治今山东临沂),推动农民反抗斗争迅猛发展,到十一月,农民起义军“剽掠十余州,至于淮南,多者干余人,少者数百人。”同年十二月,唐僖宗李儇任命平卢节度使宋威为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特赐禁军3000,甲骑500,并命河南诸藩镇所遣各军均由宋威指挥,于乾符三年七月,同王仙芝义军战于沂州城下。面对强敌,王仙之避实就虚,率部长途跋涉,于八月西进河南,不10日连破8县,占阳翟(今河南禹县),据郏城(今河南郏县)。唐以左散骑常侍曾元裕为招讨副使,镇守洛阳。令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选步骑2000北上汝州(治今河南临汝)、邓州(治今河南邓州市),扼守要道,凤翔节度使令狐绚和邡宁节度使李侃选步兵1000、骑兵500进驻陕州(今河南陕县)、潼关(今陕西潼关),凑成一条以洛阳为中心的防线,妄图阻止王仙芝西进,并进而聚歼义军。王仙芝率领义军不畏强敌,猛攻汝州城,全歼官军,占领汝州,取得杀死唐将董汉勋、刑部侍郎刘承雍、生擒刺史王镣的重大胜利。东都大震,百官出奔。吓得唐僖宗在长安取消了重阳内宴,下诏赦免王仙芝罪,“除官,以招谕之”,妄图收买王仙芝。

王仙芝乘胜北上攻占阳武(今河南原阳),在攻郑州时,与唐昭义监军判官雷殷符战于中牟(今河南鹤壁西),战败后义军分兵两路。王仙芝率一部义军南下,十月攻打唐州(治今河南沁阳),邓州;十一月继续南进,一举攻占郢州(治今湖北京山),复州(治今湖北沔阳);十二月攻随州(治今湖北随县),转向东南挺进安州(治今湖北安陆)、黄州(治今湖北黄冈)。另一支义军东进淮南,从申州(治今河南信阳)、光州(治今河南潢川)取舒州(治今安徽潜山)、庐州(治今安徽合肥)一带,声震淮南。

半年时间里,义军在江淮河汉之间广大地区流动作战,打得官军顾此失彼,疲于应付,迅速发展到30万人。蕲州刺史裴倔不敢抵抗,开城迎降。为王仙芝上表求官。唐僖宗封王仙芝为“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王仙芝便想投降。因遭到黄巢的责骂,义军强烈反对,王仙芝才勉强拒绝降唐,并与黄巢分兵作战,削弱了义军实力。四年正月,王仙芝攻取鄂州(治今湖北武昌)。七月,与黄巢合兵攻打宋州(治今河南商丘),失利后于八月攻占安州、随州,以后又转攻复州、郢州。虽然不断取得胜利,但是唐王朝在三月发布《讨草贼诏》,动员官军和地方武装加紧镇压起义军;同时对义军发动政治攻势,如解甲投降,必当超授官爵,厚赏资财。王仙芝于十一月再次写了降表,派他的心腹大将尚君长、蔡温球等人去邓州请降。招讨副使都监杨复光送他们前往长安途中,被妒嫉其功的招讨使宋威派人劫持,谎奏在颍州(治今安徽阜阳)西南作战俘获,在狗脊岭(在唐长安城内东市)将尚、蔡等人斩首。这个消息使王仙芝十分忿怒,率军南下,渡过汉水进攻荆南(今湖北江陵)。

五年正月初一,义军攻占罗城。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率兵来救,败义军于荆门。王仙芝解围而去,到申州(治今河南信阳)东又被招讨副使曾元裕击败,义军损失2万。这时,唐王朝以宋威“杀尚君长非是”,镇压起义“无功”,解除其兵权,擢升曾元裕为招讨使,颍州刺史张自勉为招讨副使,又调西川节度使高骈任荆南节度使兼盐铁运转使,集中优势兵力,加紧围剿王仙芝。二月,在黄梅(今湖北黄梅西北)王仙芝义军被曾元裕包围,经过激战,义军5万余人英勇牺牲,在突围中王仙芝不幸战死。余部渡江转战江南,另一部由尚让率领投奔黄巢继续战斗。但是,余党在黄巢率领下突破官军包围网,于三月渡过长江,一举攻陷虔、吉、饶、信诸州,原本远离盗寇的江南州县,顿时成为新的战场。这场流寇之乱,看来方兴未艾,还将进一步成为唐王朝最主要的心腹大患。与之相比较,边地的军乱则已经不再值得兴师动众讨伐。朝廷本着“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方针,决定赦免沙陀之罪,认可李克用的大同军节度使地位。原本意料之中的一场大征伐,居然片刻之间化为乌有。

“结束了吗?”

当得到这个消息时,克用不禁仰首望天,茫然若失。

随着危机的解除,振武、大同两军也风平浪静下来。克让再度向父亲和兄弟挥别,重返长安入质。

“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临行前,克让无限感慨地说着,克用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他微微皱眉,驱赶走心中的不安,放声笑道:“就算有千军万马阻路,二哥想回来的话也能毫发无伤地突出重围,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呢!”

克让也应声笑了,他跃上褐色的骏马,带着纪纲们踏上南下的道路,人马的影子逐渐缩小,成为小黑点,最终融入了秋草郁郁的地平线。

冬日降临,李国昌开始积极整顿军备,准备与河西逐渐兴起的党项决一雌雄。而克用却仿佛一直处于低潮期,丝毫没有半点雄心,有时和妻妾们饮酒作乐,厌腻的时候,又带着部人在草原上狩猎奔驰。什么也不去多想,看上去无忧无虑,十分快乐,但内心却满溢着痛苦和失落。

——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当整个白天的游乐结束,满身疲惫地倒在帐篷里时,他的心里就涌出这样的疑问。

——我干的这些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他少年时曾对着毗沙门天像许下尊主济民之志,但现在的所作所为,却只是在玷污自己过去的理想,虽然如今坐拥强兵,身居重镇,但这一切与其说是荣誉,不如说是自己人生的污点。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无法形容的绝望笼罩身心,唯有立刻又沉入游猎嬉戏中去,才能获得短暂的片刻欢娱,忘却烦恼。

十月,当草原上寒意渐生时,李国昌发动两镇兵马数万,向河西的党项盘踞地区进军,克用也骑着通体乌黑的宝马,目光忧郁地领一军尾随而行。

党项,也就是百余年后建立西夏王国,与宋、辽、金等国鼎立几个世纪的牧马民族。但在这时,各部分治,豪强林立,没有统一的君长。境内无城邑,而以毛罽(毛毡之类)为屋顶盖房。据说族人喜盗窃而又寿命很长,地域内盛产马匹。与沙陀相比,还只能算是个半开化民族。不过,当李国昌军侵入时,几支大姓也联合起来,与沙陀展开交战。

战事激烈持续,一时尚未分出胜负。某日,突然有一骑沙陀士兵从东方驰入克用军中。

他风尘仆仆,身上负了好几处箭伤,干涸的鲜血在伤口上结着难看的疤痕,脸上布满疲劳和惊慌。他带来的消息,令克用大惊失色。

原来,正当李国昌席卷境内兵马西进时,任阴山府都督的吐谷浑赫连铎突然发兵包围振武军,奇袭陷城,城中沙陀族人的妻小尽数被掳走,粮草财货为之一空。

克用顿感事态紧急,吩咐使者和在场的将士谁也不许泄露机密,立刻赶往报告父亲。

在十年前征讨庞勋时,赫连铎的吐谷浑(吐(tu)谷(yu)浑(hun),亦称吐浑,中国古代西北民族及其所建国名。本为辽东鲜卑慕容部的一支。西晋末,首领吐谷浑率部西迁到枹罕(今甘肃临夏)。后扩展,统治了今青海、甘南和四川西北地区的羌、氐部落,建立国家。至其孙叶延,始以祖名为族名、国号。南朝称之为河南国;邻族称之为阿柴虏或野虏;唐后期称之为退浑、吐浑。主要从事畜牧,产良马,兼营农业。居庐帐,后渐有城居。使用汉文。与北魏及南朝均有密切交往。世纪中叶,其王夸吕自号可汗,都伏俟城(在青海湖西22.5千米)。591年,隋以光化公主妻其王。609年隋取其地,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隋末复其故地。635年唐遣军击之,立诺曷钵为可汗。640年,唐以弘化公主妻诺曷钵,加封青海王。663年吐蕃破其国,诺曷钵率残部奔凉州。670年,吐蕃尽据吐谷浑地。672年,唐迁其部于灵州,置安乐州,以诺曷钵为刺史。吐蕃占据灵州后,吐谷浑更东迁朔方、河东。五代时散处蔚州等地。936年燕云地区割属契丹,这部分吐谷浑人便臣役于契丹,后世多同化于汉族或其他民族。)军也和沙陀军一同入塞,克用曾见过他好几次,但并没有交谈。那时候,对方还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乱蓬蓬的须发,鹰勾鼻,浑身上下充满了野性的感觉,长相令人过目不忘。但克用没有想到,这个吐谷浑人竟有如此的胆识和军事才干。也许,今后他都将成为自己面前棘手的强敌了吧。

当听完报告后,李国昌的脸一瞬间变得如同铁色,他只沉默了一会儿,立刻下令全军准备今夜拔营,火速返回。

由于不了解在代北发生的突变,将士们都十分惊异,但只好遵命拔营。然而,不知是什么人在军中散布谣言,入夜之后,军士大都知道了城池沦陷,妻子被掳的惨事,无不归心似箭,士气一落千丈。有的部队不打招呼就率先退走,也有人三五成群逃走,原本军纪肃然的一支大军,顿时陷入骚乱。

“快走!不要磨蹭了!”

李国昌用那沉郁如闷雷的嗓音喝令着,乘着夜色率军从对垒的阵地上退走。克用不时回首顾望党项军队的营地,我军一片混乱,本以为党项人会有所察觉前来追击,但却毫无动静,连营如黑暗中卧伏的怪兽般安静而又暗藏杀机。沙陀军就在这时乱腾腾的开始撤兵,向着故土张惶奔走。

军队经过一夜急行,十分疲惫,国昌估计后面的党项军大概已经无法追上,于是让将士在戈壁上小作休憩,由于匆忙退兵,粮草辎重全扔在营地里,就连饮水都没有准备,士卒又饥又渴,但身体也已经十分劳累,在冰冷的沙地上东倒西歪,沉沉入睡。突然,前方沙尘扬起,号角声大作,埋伏的党项骑军呼啸着冲杀过来,用箭射,弯刀砍,沙陀军全无斗志,像受惊的鸟兽般惊慌四散,克用也狼狈地单骑杀出重围,这才在十几里外和父亲以及部分残兵会合,清点人马,仅存五百骑追随。

“怎么办?”

克用瞪视父亲,从干涸开裂的嘴唇中吐出问话,国昌沉默良久,无力地扬起马鞭,指向前方:

“振武军(唐乾元初分朔方节度置振武军节度,属关内道,单圩都督府治,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寻复属朔方,大历末又置,领绥、银、麟、胜等州、东中二受降城、及振武镇北等州军。今陕西绥德以北及内蒙古南部之地,中和以后属于河东)沦陷,只得先回云州。”

父子两人,率领着疲惫的五百败兵跨越戈壁,经历千难万险回到云州城下。然而,此时云州诸将见沙陀失势,又落井下石,紧闭城门,满弓而待,不接纳克用等人入城。克用愤怒地瞪视城头,但身边只有五百名战斗力大减的骑兵,又无攻城器械,只得含恨退去。

“没料到,我们父子会有这一天!”

神经强韧如铁石的李国昌也不由哀鸣了起来。自从成为沙陀族长以来,数十年南征北战,几乎从无败绩;但到这时,却军队溃散,族人被掳,众叛亲离,实在是他一生当中最大的失败。

“不,还没有完!”

克用紧紧握着拳头,满腔怒火地凝望苍天。身处族破家亡的悲惨境地,反倒使他的内心深处涌出了与命运抗争的不屈意志。这股意志,原本因为前段时间的自责和自弃而消磨了,松懈了。但在这前所未有的逆境当中,却又如同受力越大弹力也就越大的弹簧般被激发了出来,使他头脑一片清澄,目光炯炯有神。

“我们并没有输,大军虽在河西失利,但有不少将士都零零散散逃了出来;在代北,也有的是沙陀族的壮士或支持沙陀的部落。只要能将这些人重新集结起来,自然又是一支无坚不摧的强兵劲旅。代北诸州的墙头草们,见到我方复振,必定又将投怀送抱。只要不放弃信心,我方还大有可为!”

“说得不错!”

李国昌惊讶地看着儿子,头一次感到自己真的已经老了。

父子都打起精神,商议方案,最后决定兵分两路,在朔州、蔚州一带搜罗败军,征募新兵。在清冷的月光下,克用往西,国昌向东,两队人马各自飞驰而去。

第二天清晨,克用部队的前哨发现一群拖带着牛羊、帐篷行走的人马,约有三四百人左右。克用立即命令士兵刀出鞘,箭上弦,拦住对方去路。见到突然杀出的骑兵队,对方一度陷入混乱,克用骑马来到阵前,正在打量这群人马的身份,从人群里突然传来晴朗悦耳的女子声音:“夫君!”

这时,一骑白马分开众人,直冲出来,马上那位容貌清丽的女子,不正是妻子银屏吗?克用吃惊之余,胸口发热,银屏明亮的双眼直视丈夫,策马走近,忽然低首轻泣,克用将她揽入怀中,柔声抚慰:“你……怎么会在这里。”

银屏没有立刻答话,哭了好一阵子,才抓起克用的袍袖擦拭泪水,神色渐渐镇定下来,红着脸一笑,将这些天的经历娓娓道来:

当赫连铎吞并振武,沙陀军败于河西的消息传到云州时,城中诸将大多离心。派出使者对克用家眷放话:“三天之内撤离云州,不然决不留情!”银屏一边指责诸将忘恩负义,一边劝说李尽忠、康君立等人,由于这些人最先起事迎克用为防御使,就算留下也会被怀疑,不得不听从银屏一同离城。三天之后,银屏打点好财物,带着住在城中的克用侍妾、儿女和大哥克恭、四弟克宁以及李尽忠、康君立等人一同整然有序地离开,尽忠和君立的直属士兵也有一二百人追随,阵容严整,城中士兵不敢无礼。出城之后,这支人马在云州附近徘徊,等待克用归来,想不到今天竟意外相逢。

“辛苦你了。”

克用怜惜地看着银屏纤瘦的身躯,就是这副柔弱的双肩,居然在丈夫不在时担负起了如此重大的责任,并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真难以想象她体内蕴藏着怎样刚强的灵魂。

两队人马合流之后,声势扩张到六百人左右,于是一边收罗逃归的河西败兵,一边在附近村落部族中征召士兵和粮食。有的部族反抗,则予以攻击,胜利之后将壮年人编入军队,财物充军,将房舍一把火烧尽。就这样,四五天时间里,队伍已扩大到近两千人。

这一天,在飞狐(地名)征兵时,遭遇了一支杂胡部落的顽强抵抗。他们大概早就知道克用军队的暴行,因此不但不坐以待毙,反而主动在村落入口处的峡谷埋伏。当克用的先头部队进入峡谷时,从隐蔽处飞出流矢和石块,一次杀伤了十几名士兵。直到大队人马掩杀过来,仍毫不畏惧地肉搏迎战。

克用在阵后冷冷观看,敌人中有一名小个子少年表现得十分神勇,虽然个头还不及马腹,但却借着身体的灵活敏捷在克用军铁蹄下闪躲穿梭,用大棒打落了四五名骑兵。克用大为好奇,吩咐部下一定要将其生擒活捉。

经过不到半个时辰的战斗,对方寡不敌众,终于被击溃,二十来个男人被捉,三四十人阵亡,克用走到俘虏面前,用手指着一个个命令斩首,直到只剩下那少年一人。

“下一个就是你了,害不害怕!”

克用喝问少年,少年却毫不在乎地一笑,说:“杀人的时候,用不着这么多废话。”

“你叫什么名字?”

“问我名字,是不想杀我了吗?我叫安敬思。”

少年咬着嘴唇,手脚微微颤抖,但脸上还是摆出无所谓的表情。

“你的亲人都被我杀了,一定很恨我吧。”

“不……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这世上没有我的亲人。”

说到这里,倔强的少年眼中也不禁流露少许悲伤。

“你多大了?”

“十一岁。”

虽然自称十一岁,但体格发育得却好像十五六岁人一样健壮,大概是在悲惨的生活当中磨练出来的吧!

克用沉吟了片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妻子刘银屏忧郁的面庞,虽然结婚十载,但却一直没有为克用生下子嗣,而其他地位低下的侍妾,却已经生了两男两女,每当凝望那些孩子时,银屏的明眸中就流露出令克用为之心碎的悲伤眼神。

——如果和银屏有儿子的话,也快长这么大了吧!

想到这里,他注视少年的目光突然变得温和了下来。

“你愿意在我身边,做我的纪纲吗?”

“不愿意。”

少年干脆地拒绝了。

“那么……儿子呢?”

“咦?”

“我说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义子。”

少年的目光中瞬间掠过一丝迷惘,片刻之后,郑重地低下了头。

“我愿意!”

“那么,你就改姓李吧。名字……名字就叫李存孝!”

“李存孝……”

少年喃喃念着自己的新名字,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克用胸口涌出暖意,他想,总有一天会让这位少年成为驰名天下的勇将。

除了存孝之外,在攻打朔州时,克用也收了一个名叫孙重进的少年为养子,改名李存进。随李尽忠、康君立等人出城的牙军将校里,又有一位颇有才智的小校李存璋被克用看中,暂时还没确立父子名分,但也形同义子。克用将这三位少年一起交由银屏管教,母子们很快就没有了隔阂,十分融洽,克用充满满足感地望着她们,心想这群孩子的数量日后还将不断增加,并在十年后成为自己信任的左膀右臂,一同驰骋沙场。

又过了几天,当克用军人数达到三千人时,从北方传来了赫连铎大军来袭的报告。

“看来吐谷浑真想将我们斩尽杀绝。”

克用喃喃自语。以这些新募的兵员,无法硬碰硬与大军作战,他下令军队向南退却,留下小部分精干骑兵作为游击队骚扰敌人,其余人马都退入神武川新城中。

“一别十年,终于还是回来了!”

虽然李国昌和克用率大部分沙陀族人北上前往两镇,但仍有一些族人怀念故土,留居新城,见到少主和亲人们归来,都到城外夹道欢迎,克用注视着这些熟悉的脸庞,一种怀旧的思绪油然而生。他想,假如自己并不努力打拚奋斗,而和这些人们一同在故乡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也未必不是一件美好的事。

不过,大敌当前,这种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他迅速开始整顿防务,分派守备任务。壮年人都武装起来准备战斗,妇女们负责每天为军队烧煮食物,老人和小孩则进行运输和放哨。两天之内,这座长久闲置的城塞重又焕发出了铜墙铁壁般的朝气。

迎战的时刻终于来临,那是个晴空万里,风和日丽的日子,突然之间,沙尘蔽天,人马嘶吼、号角、军鼓、车轮滚动的声音从地平线四周隆隆响起,上万吐谷浑军带着车辆、帐篷、牛马像潮水般涌来,围住小城。当天他们并未攻城,一边奏着乐器,一边大声歌唱或叫嚷着搭起帐篷,构筑阵地。沙陀人从城上向他们放箭,他们就用巨大的铁盾护着头和身体,自顾自地从事着工事。夜间,又点起如星海般的篝火群,彻夜唱歌跳舞。城上的沙陀士兵远远望着这幅景象,个个脸色苍白。

次日天明,攻势像火海般展开。敌人先以云梯进攻,沙陀人则用叉竿把梯子推倒。吐谷浑军又派出十几辆偾辒车,这种车,下有四轮,车上设三角形坡式屋顶,蒙着兽皮,涂以泥浆,一辆车内约容十人。当车辆推至城墙脚下时,士卒即在其掩护下开始迅速掘城。沙陀兵用滚木擂石投掷砸打,但由于车顶的坡式设计而自动滚落,无法伤及车身;接着又用火箭射,冀望能将其点燃,但箭头没入泥浆,随即熄灭,全无效果。

“不行,这样轻手轻脚,敌人还以为是给他们骚痒呢!”

脾气暴躁的李克恭大声喝斥,带着一百名骑兵开门杀出,用长矛扎,用马蹄践踏,将偾辒车破坏殆尽,等敌人步兵包围过来,他们又飞快地逃回城去,城上箭如雨下,使得吐谷浑兵付出大量伤亡。

激烈的攻防战一连持续了三天,昼夜不停,克用、克恭、克宁三兄弟各率士卒,四面应敌,始终不眠不休。攻城稍有闲暇,便大口大口吞咽食物,喝酒御寒。到第三天时,将士们的体力都已透支,四肢无力,但感官却仿佛比清醒时还要更加敏锐,一有动静,立刻拖着麻木的身躯投入战斗。这也是一场拚尽意志力的苦战,倘若兵溃,沙陀族必定从此将从历史上消失,为了民族的存亡,无论男女老少,都以必死的决心奋勇抗击,使吐谷浑军先后损失数千战士,仍对这座弹丸小城奈何不得。

在第三天夜间,城外的军营突然一片寂静,再也听不见敌人奏乐跳舞的声音。守兵虽有疑惑,但担心是计策,不敢开城窥探。天明时分,才发现城外已人去营空,看来十分匆忙,连充当食物的牛马都有不少滞留营中。

“这是怎么回事?”

克用也感到奇怪,到中午时,远方又有一彪大军驰来。克用派人前去打探,片刻之后,探马回报:“是振武大人的兵马!”城中顿时一片欢腾。

不久,李国昌已骑着赤红色骏马出现在城下,身后旌旗如云,枪矛如林。克用出城迎接,才知道父亲在蔚州募兵五千,听说赫连铎围攻新城,火速来援,吐谷浑得到消息,这才急忙退走。这一次的亡族大劫,总算顺利度过。

随着沙陀兵势复振,蔚、朔二州部族大多归顺。克用正准备发兵北上,与吐谷浑决一雌雄。这时,朝廷下达讨伐沙陀的诏令,命昭义节度使李钧(治所潞州)、卢龙节度使李可举(治所幽州)、吐谷浑赫连铎以及吐谷浑白义诚、安庆酋长沙陀史敬存、萨葛酋长米海万诸镇发起联合军,一同围剿李国昌、李克用父子。新的一轮挑战,再度逼近眼前。

时序进入深冬,代北的大地上开始纷纷洒洒飘下鹅毛大雪。就算是已经习惯苦寒的克用,也感到这一年冬的气温远比以往寒冷。牧场为深雪覆盖,大量牛羊被冻死,几乎已经达到了“雪灾”的严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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