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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忍(2 / 2)

廖师傅举着马蹄灯的手垂了下来,他的牙咬的咯咯响,他的拳头攥出了青筋,如果不是为了身前许老太太的安全,不是为了许家大院的人,他定会冲过去,冲过去又能做什么呢?为了毒蝎子不值得。

许洪黎惊惶的眼睛越过井上的肩膀头,瞄向地上的尸体,她认出了毒蝎子,在毒蝎子嘴里死的人可真不少,他把欺负他、瞧不起他、不给他钱的人都禀报给日本人,日本人不问青红皂白把那一些人抓起来,当抗日分子给枪毙了。今天,这个毒蝎子到许家一定是来寻衅滋事,没讨到便宜,反而被一个老太监打得半死不活,又挨了两刀,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逃。

许洪黎明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她却挣脱不了她自己做的茧,她的眼珠子从毒蝎子尸体上移开,从井上身后扭出来,横眉怒目走近许老太太,假装不认识,端详了半天,阴阳怪气地喋喋着:“吆,俺以为是谁呀?老太太,你过年好,俺许洪黎给你拜年了,听说你去了沧州,这么快回来了?”

“洪黎,你,过年你怎么不回家呀,回家吃饺子,妈,妈知道你喜欢吃茴香馅饺子,俺让赵妈单独包了一盘子……”

许洪黎从怀里掏出一铁盒烟,眼睛盯在烟盒上,慢悠悠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盖上烟盒盖子,捏着烟卷在盒盖上掸了掸,又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金黄色的打火机,点燃烟叼在嘴里,把一条胳膊抱在怀里,扭着胯部,歪着脖子,盯着许老太太的脸,鼓唇摇舌:“廖师傅,把您手里灯举高一些,让俺看看,看看这个让俺喊她妈的女人是谁?妈?!这个字俺喊了这个女人二十多年,俺不敢不喊,俺怕,怕她把俺杀了,怕她像害死俺亲妈那样害死俺。”

许老太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真想说,洪黎呀,你的母亲真真不是俺害死的……老人低头看看哭哭啼啼的街坊邻居,岔开了话题:“洪……黎,洪黎呀,眼前的邻居你都认得,希望你能为邻居向皇军求个情,放他们回家。”

许洪黎一噘嘴,把一口烟吐在老人的脸上,“吆,你求俺,哼,你越求俺,俺越不想答应你,你想做好人,没门。”

许老太太弯腰拍拍衣裙上的雪,避开妖里妖气的许洪黎,把身体转向井上,双手放在腹部,鞠躬行礼,“太君,俺老身斗胆向您求个人情,请您放了这一些邻居,他们都是良民。”

井上是沙河街日本宪兵队的一个中尉,也是许洪黎的姘头。一个多小时之前他和许洪黎搂着走出宾馆,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许家巷子口,他们看到了许家管家和一个大烟鬼扭打在一起,他骂了一声:“低俗。”从怀里掏出手枪向半空开了一枪,同时让身边的卫兵通知沙河街巡警到许家巷子集合。

井上三十多年以前来到中国,在奉天一家粮店做伙计,是日本政府安排到中国的间谍之一,他通晓中国风俗,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他不仅心狠手辣,还有很强的判断能力,他觉得眼前的许老太太不简单,看到杀人,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把一切责任揽到她的身上,值得敬佩,更值得怀疑。

他听许洪黎说侯奎的女儿与她许家结了亲家,侯家是日本政府的朋友,他不敢得罪,也不能得罪。

没等许老太太话音落地,井上抬起一条胳膊,往后挥了挥手,瞬间堵着巷子口的警察让开一条路,一个警察说:“大家快回家吧,谢谢皇军开恩,”

几个邻居互相搀扶着哆哆嗦嗦从雪地上站起来,向井上和两个日本兵鞠躬作揖,战战兢兢退着离开了许家巷子。

许老太太看着平安离去的相邻,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向井上双手合十,“太君,谢谢您,如果您不嫌弃时间太晚,俺诚心实意请您进屋坐坐,喝碗茶,暖和暖和。”

旁边的许洪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挺起胸脯,扭着水蛇腰,挨着许老太太的肩膀走过,一脚踏上了高高的门口台阶,她把身体转到墙角,给井上让出一条路,微微哈着腰,“井上中尉,您请进。”

井上没有理睬许洪黎,他径直走到许老太太身旁,很有礼貌地把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掌往许家大院里摆了一个请的动作:“许老太太,您是主人,您前面请。”

许老太太知道,刚才两个日本兵大庭广众之下狼突鸱张与这个日本人平日里的教化脱不开关系,此时他在伪装自己,装得很绅士,其实是一个暴戾恣睢、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古语说:人无三尺,内心藏刀,不知他如此客气有什么企图?

“您请,您是客人,请__”

“恭敬不如从命。”井上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他身后的两个日本兵跨进了许家院子。

许家院子里只有堂屋有明亮的灯光,灯光窜出了屋门和玻璃窗户,撒在通往门洞子的台阶下,与门檐上的灯交相映辉。

走在前面的许洪黎往院里探视了一眼,疾首蹙额:“这大过年的,怎么不把电灯开开呀,黑乎乎的,像死了人。”

许洪黎磨牙凿齿的声调气得许老太太全身哆嗦,老人咬咬后牙槽,咽了一口气,说:“电灯需要很多钱,哪儿来的钱呀?”

许洪黎陡然停下了脚步,头在脖子上转了半圈,下巴颏搁在狐狸毛围脖上,眼珠子死死盯着许老太太,怒不可遏:“没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你把钱都藏哪儿去了?”

“洪黎呀,码头货物多次遭打劫,有的货物被贼人沉了河,那一些货物是谁的?还不都是货商的,损坏货物应该怎么办?你比谁都清楚,这几年挣的钱不够赔偿他人损失的。”

许洪黎冷笑了一声,她心里明镜似的,许家码头为什么三番五次出事?是她借助日本人的势力存心找茬,故意制造麻烦,那样做是为了逼着许洪涛把码头痛痛快快交出来。即使这样,许家也不可能掣襟露肘,眼前的大院里一定埋了不少金银财宝,这也是她不让日本人霸占许家大院的主要原因。

“廖师傅,把许家院子的电闸打开,俺去看看舅老爷,给他老人家拜个年,门口这么热闹,怎么不见他老人家出来呀?”许洪黎扔下这句话,朝着通往月亮桥的石基路走过去,她心里根本没想去见见舅老爷,她想去后院许家祠堂烧柱香。

许老太太叹了口气,声音清脆:“廖师傅,听二小姐的,把电闸打开,她是许家的主人。”

“是,老太太。”廖师傅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许家院子里的灯亮了,院里的雪也亮了,青色的亮,幽暗的亮,一簇簇雪堆垒在石基路两侧,均摊在长廊下面的花坛里。

屋檐上、桥栏杆上、树上垂着亮闪闪的冰凌子,一个大大的、冰冷冷的许家大院展现在大家的眼前。

井上的脚步停在堂屋门口外面,他鼻梁上的眼镜片上冒着贪婪的光,一阵风扫过屋檐上的雪,拽着烟囱里一滴煤水落在他的眼镜上,他一伸手把眼镜从鼻梁上拿下来,又从西服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方手帕,捏着手帕在眼镜玻璃上摩擦了几下,眼角瞄着亮闪闪的屋里,蓦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双死鱼眼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堂屋大厅,大厅里古董架上摆放着各种玲珑剔透的奇珍异宝。堂屋正中间地上摆着一个大大的、圆圆的铜炉,铜炉形状像个鼎,比鼎多了一只脚,里外三层,里面一层上面坐着一个大大的铜壶,外面一层雕琢一棵盘根大树,树枝之上落着一只奇形怪状的鸟儿,鸟头羽毛像梅花鹿角,环绕铜炉一圈,鸟眼栩栩如生,随着炉膛里的火苗一张一合;中间一层隔板,隔板中间有一个圆洞,那是出烟的口,口上连着一节节竹子形状的烟筒,一直通向门檐外面。整个铜炉呈金黄色,四足像豹子脚,刨地而起,形状逼真。

许老太太缓缓走到堂屋门口一侧,弓下腰,“太君,您请进。”

井上感觉自己失态,晃晃尖瘦的下巴颏,尴尬地笑了笑,把眼镜挂在鼻梁上,双手整整衣领,昂首阔步跨进了许家堂屋,绕过铜炉直奔上座。

许老太太刚要跨过门槛,想起了什么,收回脚步,一只手扶住门框,扭脸看着耳房旁边站着的赵妈,吩咐道:“赵妈,烧水沏茶。”

“是,是,俺马上去。”赵妈应答着离去。

许老太太双手提着裙摆踏进了堂屋,一抬头,井上端端正正坐在她平日里坐的位置上,她走到过道旁边的椅子前,双手往前捋捋衣裙后摆稳稳坐下,眼睛笑眯眯看着上座的井上。

井上双膝并齐,双手摁在他的大腿上,向许老太太点头哈腰:“打扰了,不好意思,深夜到访,多有不便,还请您老原谅。”

“哪里话,您的到来,让俺许家蓬荜生辉。”许老太太被自己的话恶心到了,她抬起衣袖捂住嘴巴咳嗽了几声,“不好意思,这天冷,可能俺在外面站的时间久了。”

廖师傅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把手里的马提灯放在许老太太身旁的茶几上,垂着双手,低着头问:“老太太,俺让赵妈给您找件衣服过来吗?”

许老太太嘿嘿一笑,摇摇头摆摆手,“不用了,俺没有那么娇贵,让她赶紧上茶,让远道而来的客人暖暖身,唉,也不知俺哥的身体怎么样了,昨天咳嗽了一晚上,俺真怕他年岁大了,扛不住这么冷的天。”

“回老太太的话,敏丫头伺候着呢,俺去合电闸时遇到了敏丫头,她去火房给舅老爷盛饺子汤,她说舅老爷咳嗽轻了许多,多喝点水,多撒几泡尿就会好了,您老别担心。”

此刻,小敏手里端着一碗饺子汤走出了火房,她听到了院门口杂乱无序的脚步声,她疾走了一步,靠近池塘旁边的桂花树,从树干后探出小脑袋,她看到一个小个子男人踏进了许家堂屋,许老太太也跟着进去了,握着刺刀的两个鬼子兵站在堂屋门口,像两个凶神恶煞的门神。

院门口外面多了几个警察,门檐上的灯光扯着他们来回摇晃的身影,他们领口上和帽子上的纽扣闪着刺目的、零零散散的光,其中一个大个子站在门洞子里面,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胳膊抱在胸前,一侧肩膀斜靠在门洞子墙上,一双明亮的瞳眸窥视着院里的一切。

许洪黎走下月亮桥发现了躲在桂花树下的小敏,她蹑手蹑脚走过去,趴下身子,顺着小敏眼睛看过去,猛不丁喊了一声:“你在这儿做什么?”

吓得小敏手里的碗一摇晃,撒出一些面汤,许洪黎慌忙用双手拢拢前衣襟,往后缩缩身体,厉声呵斥:“你这丫头想做什么?弄脏俺的大衣,看俺不揪下你的头?”

小敏赶紧鞠躬行礼:“对不起,二小姐,您好。”

许洪黎眉尖若蹙,眼前的女孩似乎对她很熟悉,借着月亮桥上的灯投下的光,她打量着小敏,她不记得许家还有这样一个俊俏的丫鬟,这个丫头多像许婉婷小时候的模样,俊美的双眸里透着单纯的灵气。

许家最讨许洪黎喜欢的是三小姐许婉婷,她比婉婷大十几岁,她们之间却有聊不完的话题,她喜欢婉婷的单纯善良与秀雅绝俗。许洪黎性格自恃清高,睥睨一切,其实内心孤独,许婉婷可怜她很小失去母亲,她可怜婉婷出生没见过父亲,两个人惺惺相惜。这是她当年不让那一些绑匪伤害婉婷的主要原因。

想起婉婷,许洪黎情不自禁地向婉婷的院子方向谛视了一眼,月亮门檐上的灯黑着,院里静悄悄的,火房屋檐上的灯光与桥栏杆上的灯珠辉玉映,通往月亮门的路显了亮儿,那是雪的亮。

雪白的亮拽着几棵石榴树的影子落在月亮门旁边的墙上,投在斑驳的树枝之间的冰凌上,被丝丝缕缕的风掀起,宛若一个披着轻纱的女子袅袅婷婷踏星而来,裙衫飘飘,馨香阵阵,身上的佩饰随舞步缭绕;似乎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筝声,像涓涓溪流,忽柔忽缓,如雪,如雨,霏霏之音游走在院子里。

“二小姐,您还有事吗?俺,俺怕舅老爷喊俺。”小敏怯生生的声音惊醒了许洪黎。

许洪黎回过头从怀里抽出一只手伸向小敏的脸,用一根手指勾起小敏的下巴,两只眼珠子跑出了她的眼眶,像两个探照灯,“你是刚来的?今年多大了?”

小敏从赵妈那儿听说过许洪黎的事情,她很讨厌眼前矫揉造作的女人,她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许洪黎的爪子,深深垂下头,“俺,俺过了年十四岁,俺来许家两年多了,俺是舅老爷屋里的丫鬟。”

许洪黎又追问了一句:“你,你不怕日本人……”

小敏能不怕日本人吗?日本鬼子杀了小九儿的娘,杀了苗太太一家,还杀了苗间已和薛婶……“怕,但,俺更怕舅老爷,舅老爷说让俺给他端一碗面汤,俺不敢不听他的话,他会发火。”小敏答非所问。

“那个三小姐去哪啦?”

“她结婚了,不知道去哪儿了,二小姐您应该比我们这一些下人清楚,不是吗?”小敏回答的滴水不漏。

“结婚?!怎么没有人通知俺?”许洪黎的话藏在心里,她闷闷不乐地站直身体,往海秉云屋子方向瞟了一眼,问:“舅老爷在屋吗?”

“在,他在床上躺着呢。”

许洪黎语气迟疑了一下,“他屋里还有什么人?”

“屋里只有舅老爷……”

许洪黎不再问什么,她的脚步直奔许家后院的祠堂,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告诉舅老爷,俺先去给俺爹上柱香,待会去看他。”

许洪黎抛在身后的这句话吓了小敏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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