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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叔共言:顷岁钱塘有葛道人者,无他技能,以业屦为生,得金即沽酒自饮,往来湖山间数岁矣,人无知之者。一日,为寺僧修屦,口中微有声,状若哦诗者。僧怪而问之,葛生笑曰:“今日偶得句耳。”问之,乃云:“百啭已休莺哺子,三眠初罢柳飞花。”自是始知其为诗人。世之露才扬己,急于人知者,闻斯人之风,亦可稍愧矣。

诗人造语用字,有著意道处,往往颇露风骨。如滕元发《月波楼诗》“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连”是也。只一“直”字,便是著力道处,不惟语稍峥嵘,兼亦近俗。何不云“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自与水相连”为微有蕴藉,然非知之者不足以语此。

有明上人者,作诗甚艰,求捷法于东坡,作两颂以与之。其一云:“字字觅奇险,节节累枝叶。咬嚼三十年,转更无交涉。”其二云:“衡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乃知作诗到平淡处,要似非力所能。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余以不但为文,作诗者尤当取法于此。

刘元素名博文,与余为同郡。其为人静退有守,好作诗而语不妄发。内子朱,贤而善事其夫,每举案齐眉,则相敬如宾。一日,元素与客饮,分韵得柳眉,其诗云:“青眼相看君可知,精神浑在艳阳时。只因嫁得东君后,两泪相看是别离。”诗成,坐客皆不悦。后数日而其妻亡,盖诗谶也。

郭功父晚年,不废作诗。一日,梦中作《游采石》二诗,明日书以示人,曰:“余决非久于世者。”人问其故,功父曰:“余近诗有‘欲寻铁索排桥处,只有杨花惨客愁’之句,岂特非余平日所能到,虽前人亦未尝有也。忽得之不详。”不踰月,果死。李端叔闻而笑曰:“不知杜少陵如何活得许多时?”

诗中用双叠字易得句。如“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此李嘉祐诗也。王摩诘乃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摩诘四字下得最为稳切。若杜少陵“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则又妙不可言矣。

杨次翁守丹阳,米元章过郡,留数日而去。元章好易他人书画,次翁作羹以饭之,曰:“今日为君作河豚。”其实他鱼。元章疑而不食,次翁笑曰:“公可无疑,此赝本耳。”其行,送之以诗,有“淮海声名二十秋”之句。林子中见之,谓次翁曰:“公言无乃过与?”次翁笑曰:“二十年来,何处不知有米颠子邪?”余游濡须,识次翁之孙侃,为余道此。

杜牧之尝为宣城幕,游泾溪水西寺,留二小诗,其一云:“李白题诗水西寺,古木回嵓楼阁风。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此诗今载集中。其二云:“三日去还住,一生焉再游。含情碧溪水,重上粲公楼。”此诗今榜壁间而集中不载,乃知前人好句零落多矣。

晁以道家,有宋子京手书杜少陵诗一卷,如“握节汉臣归”乃是“秃节”,“新炊间黄粱”乃是“闻黄粱”。以道跋云:前辈见书自多,不如晚生少年但以印本为正也。不知宋氏家藏为何本,使得尽见之,想其所补亦多矣。

韩退之《城南联句》云:“庖霜鲙玄鲫,淅玉炊香粳。”语固奇甚。鲁直云:“庖霜刀落鲙,执玉酒明船。”虽依退之,而骎骎直与少陵分路而扬鏣矣。若明眼人见之,自当作两等看,不可与退之同调也。

钱塘关子东为余言,熙宁中有长老重喜,会稽人,少以捕鱼为生,然日诵观世音菩萨不少休。旧不识字,一日辄能书,又能作偈颂,尝作颂云:“地炉无火一囊空,雪似杨花落岁穷。乞得苎麻缝破衲,不知身在寂寥中。”此岂捕鱼者之所能哉。解悟如此,盖得观音智慧力也。

余读东坡《和梵天僧守诠》小诗,所谓“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唯应山头月,夜交照来去。”未尝不喜其清绝过人远甚。晚游钱塘,始得诠诗云:“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随行屦。时闻犬吠声,更入青萝去。”乃知其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东坡老人虽欲回三峡倒流之澜,与溪壑争流,终不近也。

杜牧之《华清宫三十韵》,无一字不可人意。其叙开元一事,意直而词隐,晔然有《骚》《雅》之风。至“一千年际会,三万里农桑”之语,置在此诗中,如使伶优与嵇、阮辈并席而谈,岂不败人意哉。

钱塘强幼安为余言,顷岁调官都下,始识博士唐庚,因论坡诗之妙,子美以来,一人而已。其叙事简当,而不害其为工。如《岭外诗》,叙虎饮水潭上,有蛟尾而食之,以十字说尽云:“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虎著渴字便见饮水意,且属对亲切,他人不能到也。

韩退之《荐士诗》云:“孟轲分邪正,眸子看瞭眊。杳然粹而清,可以镇浮躁。”盖谓孟东野也。余尝读孟东野《下第诗》云:“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及登第,则自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第之得失,喜忧至于如此,宜其虽得之而不能享也。退之谓“可以镇浮躁”,恐未免于过情。

东坡喜食烧猪,佛印住金山时,每烧猪以待其来。一日为人窃食,东坡戏作小诗云:“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东坡性喜嗜猪,在黄冈时,尝戏作《食猪肉诗》云:“黄州好猪肉,价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盌,饱得自家君莫管。”此是东坡以文滑稽耳。后读《云仙散录》,载黄升日食鹿肉二斤,自晨煮至日影下西门,则曰“火候足”。乃知此老虽煮肉亦有故事,他可知矣。

福唐黄文若言:“南徐刁氏子字鳞游,十岁赋《竹马诗》云:‘小儿骑竹作骅骝,犹是东西意未休。我已童心无一在,十年浑付水东流。’后十岁果卒。客有志其墓者,以比李长吉。”盖文章早成,古人有之,然亦天所忌也。

道士林灵素,以方术显于时。有附之而得美官者,颇自矜有骄色。或作《戏灵素画像诗》云:“当日先生在市廛,世人那识是真仙?只因学得飞升后,鸡犬相随也上天。”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此一诗,杜牧之、王建集中皆有之,不知其谁所作也。以余观之,当是建诗耳。盖二子之诗,其流婉大略相似,而牧多险侧,建多工丽,此诗盖清而平者也。

“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此高力士诗也。鲁直作《食笋诗》,云:“尚想高将军,五溪无人采”是也。张文潜作《荠羹诗》,乃云:“论斤上国何曾饱,旅食江城日至前。尝慕藜羹最清好,固应加糁愧吾缘。”则是高将军所作,乃《荠诗》耳,非《笋诗》也。二公同时,而用事不同如此,不知其故何也。

承议郎任随成,字师心,刘景文甥也。尝为余言,景文昔为忻州守,间数日,率一谒晋文公祠。既至祠下,必与神偶语,久之乃出。文公亦时时来谒景文,景文闭关若与客语者,则神之至也。一日,于广坐中谓一掾曰:“天帝当来召君,我亦当继往。”坐客皆相视失色,已而掾果无疾而逝,刘亦相继而亡云。后一日,死而复苏,起作三诗,乃复就瞑。其一云:“中宫在天半,其上乃吾家。纷纷鸾凤舞,往往芝木华。挥手谢世人,耸身入云霞。公暇咏天海,我非世人哗。”其二云:“仙都非世间,天神绕楼殿。高低霞雾匀,左右蛇龙遍。云车山岳耸,风鼙天地颤。从兹得旧渥,万物毫端变。”其三云:“从来英杰自消磨,好笑人间事更多。艮上巽宫为进发,千车安稳渡银河。”诗成,谓其家人曰:“我今掌事雷部中,不复为世间人矣。”

冯均州为余言,顷年平江府雍熙寺,每深夜月明,有妇人歌小词于廊庑间者,就之不见。其词云:“满目江山忆旧游,汀洲花草弄春柔。长亭舣住木兰舟。好梦易随流水去,芳心犹逐晓云愁。行人莫上望京楼。”或有闻而录之者,姑苏士子慕容岩卿见而惊曰:“君何从得此词?”客语之故,岩卿悲哭,久之,曰:“此余亡妻之词,无知之者。”明日视之,乃其妻旅榇所在。

大梁景德寺峨眉院,壁间有吕洞宾题字。寺僧相传,以为顷时有蜀僧号峨眉道者,戒律甚严,不下席者二十年。一日,有布衣青裘,昂然一伟人来,与语良久,期以明年是日复相见于此,愿少见待也。明年是日,日方午,道者沐浴端坐而逝。至暮,伟人果来,问道者安在,曰亡矣。伟人叹息良久,忽复不见。明日书数语于堂壁间绝高处,其语云:“落日斜,西风冷。幽人今夜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字画飞动,如翔鸾舞凤,非世间笔也。宣和间,余游京师,犹及见之。

李京兆诸父中,有一人尝为博守者,不得其名,其人极廉介。一日,迓监司于城门,吏报酉时,守急命闭关。已而使者至,不得入,相与语于门隙。使者请入见,曰:“法当闭钥,不敢启关。”请以诘朝事迎。又京递至,发缄视之。中有家问,即令灭宫烛,取私烛阅书。阅毕,命秉官烛如初。当时遂有“闭关迎使者,灭烛看家书”之句。廉白之节,昔人所高,矫枉太过,则其弊遂至于此。

东坡在黄州时,尝赴何秀才会,食油果甚酥。因问主人,此名为何。主人对以无名。东坡又问为甚酥,坐客皆曰:“是可以为名矣。”又潘长官以东坡不能饮,每为设醴,坡笑曰:“此必错著水也。”他日忽思油果,作小诗求之云:“野饮花前百事无,腰间惟系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李端叔尝为余言,东坡云:“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镕化耳。”此诗虽一时戏言,观此亦可以知其镕化之功也。

唐人作乐府者甚多,当以张文昌为第一。近时高邮王观亦可称,而人不甚知。观尝作《游侠曲》云:“雪拥燕南道,酒阑中夜行。千里不见雠,怒须如立钉。出门气吹雾,南山鸡未啼。腰间解下聂政刀,袖中掷下朱亥椎。冷笑邯郸乳口儿。”此篇词意,大似李太白,恨未入文昌之室耳。至《莫恼翁》篇云:“谷垂干穗豆垂角,两足年登不胜乐。乌巾紫领银须长,白酒满杯翁自酌。翁醉不知秋色凉,儿捋翁须孙撼床。莫恼翁,翁年已高百事慵。”遂与文昌争衡矣。

本朝乐府,当以张文潜为第一。文潜乐府刻意文昌,往往过之。顷在南都,见《仓前村民输麦行》,尝见其亲稿,其后题云:“此篇效张文昌,而语差繁。”乃知其喜文昌如此。《输麦行》云:“余过陈,见仓前村民输麦,止车槐阴下,其乐洋洋也。晚复过之,则扶车半醉,相招归矣。感之,因作《输麦行》,以补乐府之遗。‘场头雨干场地白,老穉相呼打新麦。半归仓廪半输官,免教县吏相催迫。羊头车子毛布囊,浅泥易涉登前冈。仓头买券槐阴凉,清严宫吏两平量。出仓掉臂呼同伴,旗亭酒美单衣换。半醉扶车归路凉,月出到家妻具饭。一年从此皆闲日,风雨闭门公事毕。射狐罝兔岁蹉跎,百壶社酒相经过。’”

元微之作李杜优劣论,谓太白不能窥杜甫之藩篱,汉堂奥乎?唐人未尝有此论,而稹始为之。至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则不复为优劣矣。洪庆善作《韩文辨证》,著魏道辅之言,谓退之此诗为微之作也。微之虽不当自作优劣,然指稹为愚儿,岂退之之意乎?

黄师是赴浙宪,东坡与之姻家,置酒饯其行,使朝云侍饮。坐间赋诗,有“绿衣有公言”之句。后人乃谓绿衣小官,犹惜其不留,是有公言也。时朝云语师是曰:“他人皆进用,而君数补外,何也?”是谓公言。而“绿衣”则东坡指朝云也。

吕舍人作《江西宗派图》,自是云门、临济始分矣。东坡寄子由云:“赠君一笼牢收取,盛取东轩长老来。”则是东坡、子由为师兄弟也。陈无己诗云:“乡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则陈无己承嗣巩和尚为何疑。余尝以此语客,为林下一笑,无不抚掌。

古今诗人,多喜效渊明体者,如和陶诗非不多,但使渊明愧其雄丽耳。韦苏州云:“霜露悴百草,而菊独妍华。物性有如此,寒暑其奈何。掇英泛浊醪,日入会田家。尽醉茅檐下,一生岂在多。”非唯语似,而意亦太似。盖意到而语随之也。

顷岁朝廷多事,郡县不颁历,所至晦朔不同。朱希真避地广中,作《小尽行》一诗云:“藤州三月作小尽,梧州三月作大尽。哀哉官历今不颁,忆昔升平泪成阵。我今何异桃源人,落叶为秋花作春。但恨未能与世隔,时闻丧乱空伤神。”与夫“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无间然矣。

江淮间有水禽号鱼虎,翠羽而红首,颜色可爱,人罕识之。崔德符《通羊道中诗》所谓“翠裘锦帽初相识,鱼虎弯环略岸飞”是也。余至兴国数月,郡去通羊二百里,犹未及识,询之土人,亦无识者,每诵德符诗,想象一见而已。

张文潜《中兴碑诗》,可谓妙绝今古。然“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之句,议者犹以肃宗即位灵武,明皇既而归自蜀,不可谓老于蜀也。虽明皇有老于剑南之语,当须说此意则可,若直谓老于蜀则不可。

扬子云好著书,固已见诮于当世,后之议者纷纷,往往词费而意殊不尽。惟陈去非一诗,有讥有评,而不出四十字:“扬雄平生书,肝肾间琱镌。晚于玄有得,始悔赋《甘泉》。使雄早大悟,亦何事于玄。赖有一言善,酒箴真可传。”后之议雄者,虽累千万言,必未能出诸此。

柳子厚《别弟宗》一诗云:“零落残红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此诗可谓妙绝一世,但梦中安能见郢树烟,烟字只当用边字,盖前有江边故耳。不然,当改云“欲知此后相思处,望断荆门郢树烟”,如此却似稳当。

汪内相将赴临川,曾吉父以诗送之,有“白玉堂中曾草诏,水晶宫里近题诗”之句。韩子苍改云:“白玉堂深曾草诏,水晶宫冷近题诗。”吉父闻之,以子苍为一字师。

柳子厚《与浩初上人看山诗》云:“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山头望故乡。”议者谓子厚南迁,不得为无罪,盖未死而身已在刀山矣。

杜子美《北征》诗云:“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可谓穷矣。及赋《韦偃画古松诗》,则云:“我有一匹好东绢,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零乱,请君放笔为直干。”子美乃有余绢作画材,何也?余尝戏作小诗,用少陵事云:“百尺寒松老干枯,韦郎笔妙古今无。何如莫扫鹅溪绢,留取天吴紫凤图。”使少陵尚无恙,当为我一捧腹也。

今日校《谯国集》,适此两卷皆公在宣城时诗。某为儿时,先人以公真稿指示,某是时已能成诵。今日读之,如见数十年前故人,终是面熟。但句中时有与昔时所见不同者,必是痛遭俗人改易耳。如《病起》一诗云:“病来久不上层台,谓宣城叠嶂双溪也。窗有蜘蛛径有苔。多少山茶梅子树,未开齐待主人来。”此篇最为奇绝。今乃改云:“为报园花莫惆怅,故教太守及春来。”非特意脉不伦,然亦是何等语。又如“樱桃欲破红”改作“绽红”,“梅粉初坠素”改作“梅葩”。殊不知绽葩二字,是世间第一等恶字,岂可令人诗来。又《喜雨晴诗》云:“丰穰未可期,疲瘵何日起。”乃易“疲瘵”为“瘦饥”,当时果有瘦饥二字,此老则大段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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