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花开荼蘼，再不出去游玩，便要辜负了这大好春色。我渐渐的开始喜欢女子穿的衣服。
有时候带着织素---公子带着婢女，大多时候就我自己一人---独自赏春，我喜欢从菊园到梅山，再从梅山到赵苑那条幽僻的路。不论是走上坡爬上梅山再下山去赵苑，还是走梅山下的平路到赵苑，都是我喜欢的。一路上树荫参差遮住了路上的太阳，路上没有什么人，整条路都属于我一个人，实在是曼妙极了。下了山就会去照眉池边照照眉，虽然我现在是个男子，但是并不影响去照眉，女装固然姣好，但是看的人太多，哪有男装来的方便自在。
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就不太留意周围的人，我只留意自己。
有时候去看旬太婆。荀太婆八十多岁了，儿子一直在外游学，后来在楚国的兰陵做令尹，已经八年没有回来过了。媳妇早已过世，孙儿带着孙媳妇跟着爷爷一起在外游学。她说大丈夫志在天下所以一直对在外的儿子孙子说自己过的很好。
去年冬天风雪满天的早上，我看到她满头白发的坐在城墙下乞讨，就把她安置在这个空的院子里。院子里还住着六十多岁的刘媪和郑媪，都是我安置来的，战乱让她们失去了家人和家。初时尚需接济，很快两个老人家摆起了豆腐摊子，兼卖一些时新的酱菜开始自立。我喜欢吃她们酿的酱菜，他们也经常送酱菜到吕宅给我。
荀太婆做不了什么，只是帮着做些剥蒜摘葱这种事情，那两个老人家也不让她做什么，说只要她健健康康就好。
院子里长着一架荼蘼，树根遒劲交错，水红的花却开的团团簇簇，灿若云霞。荀太婆佝偻着背正晒着太阳，下巴撑在拐棍上，呆呆的望着架上的荼蘼花。老人像树，白发如花，她满脸皱纹竟将荼蘼衬得有了几分逴荦，荼蘼也衬得她有了几分仙姿。
荀太婆一看到我，皱纹在嘴角纠缠起来，把她拉到身边，跟她说她儿子就要回来了。真的很替她高兴，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往回走。
刚刚回到家，织素风一样的跑过来，“公子你的信，爹爹早上刚让人拿来的，我猜一定是瑾公子写来的。”织素兴奋的说。
“哎呀，织素终于有长进了，认得信封上的字了啊……”我一手拿着信一手捏着织素的鼻子打趣她说。
织素羞赧的垂下头说：“先生的信总是薄薄的，瑾公子的信每次都是厚厚的。”
我以手覆额，这就是织素。
“瑾公子在信里说什么？”织素不停的问，比我还激动。
“你的瑾公子说，他把家里的事情安置好后就要北上来邯郸看我们了，大约重阳的时候会到。”
“啊，真的吗？瑾公子还提到我了，他是怎么说的？”织素一边说一边把信拿到手里仔细的寻找，想找出来瑾哥哥提到他的话，可惜平日里让她读书习字总是惫懒，把信拿倒了也浑然不知。
八年了，自从离开江州就没有再见到过他。只是平日里书信来往中知道他和江州的一切。他和青李娘有自己的店了；渐渐的他开始低价收进丹砂矿，加工后再高价卖给药房、画工、方士；再渐渐的他扩大了作坊的规模，开始把生意做到了楚国……他生活的细碎，都通过书信寄给我。虽然我从未见过他，却对他的情况并不陌生。
我也写信跟他讲自己的情况，讲我走遍了邯郸的街巷，又去野王、长平、上党寻找父母，均未有果。给他讲一路上的见闻、讲我营建了菊园，也学会了酿菊花酒，讲菊园后的梅山，每年梅花否开得暗香浮动，讲我在琢磨怎样酿梅花酒。
他说总有一天，上天一定会把她送回到父母的身边。虽然我知道希望已经很渺茫，但是我还想相信着。
从信上得知倮姐姐后来跟着父亲去了秦地后就断了联系。一直没有提及田翀，大约他再也没有回江州过吧。
“公子，我们院子里所有的房间都打扫一遍，特别是前院，我要收拾的干干净净等瑾公子到来。”
“现在还不到五月，他秋天才到邯郸，至少也是八九月了，院子收拾的已经很干净了，到时候把他住的屋子换上新的被子即可。”我敲敲她的额头。
“哦，是哦，呵呵呵。”她傻兮兮的望着笑着。
“行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去菊园看看菊花，你要是实在没有什么事，也可以跟着我一起去，如果有事就忙你的。”我说。
“我不去了，过了年公子长了个子，以前的衣服都短了，我要为公子裁衣，还想给亲自为公子的衣服上绣花，记得公子刚到邯郸的时候衣服上绣得是桃花，后来就绣的是梨花。早就想给为公子绣衣服上的花迹了，只是手艺一直不够不敢下针。”
“好，那就有劳阿织了？”
“公子这是说哪里话，我们一家都仰仗吕先生照顾，我又是你的婢女，为你做什么都是分内的事情。”织素低头喃喃的说到。
我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想着我要好好对她，以后一定为她许个好人家。
“准备绣什么花？”我问。
“公子想绣什么花，还是绣梨花吗？”
“不，不绣梨花，绣樱花。”我因为觉得的赵姬才像桃花，我不想东施效颦才不再往衣服上绣桃花改绣了梨花，现在我却不再想绣梨花了。
“樱花，邯郸好像樱花很少，只有赵苑那边有两棵，我好像都记不得樱花的样子。”她有些囧地说。
“就照着这个绣。”我抬起左手给她看。
“那公子能不能帮我画下来，我好照着你花的样子绣？”
“好。”我只好停下来，在家给她画花样子。
“公子，我要给你绣一件樱花绣衣裙端午祭的时候穿，一下子亮瞎邯郸城那些女子的眼睛。”她做出豪情壮志的样子。
“不着急，反正女装我很少穿，也不想穿，有一两身就够了，也不要绣太多花，星星点点地点缀即可。你先给我绣在男装的袖口上这些一眼看不到走路的时候会若隐若现的地方，这样是不是很好看呢？”我问她。
“公子，看你平日里很少在这上面上心，提出的想法却有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感觉。”她翻着眼睛一边说一边做出想象的样子，我也没有往心里去，大约又是说些让我开心的话， 这丫头十分乖巧。
花了一整天时间画樱花花样子。
第二天吃过饭去菊园的时候，在菊园发现了一只朱宫，就把它抓回去养子屋子里，给它起名‘田翀’，隔几日去药铺拿些朱砂喂它。原本想自己去郊野看看能不能捡到朱砂回来喂它的，但是想到瑾哥哥要来了肯定会喝酒，说不定哪天荆轲大哥也会回来，荆轲大哥本来就善饮，我得多酿些菊花酒才行。这样一来花圃的那些菊花酒显得太少，我决定把周边没有种花的地方也开垦出来，等到立夏以后，利用菊花扦插繁殖的方法，再培育一片菊花出来，等入秋以后才有酿酒的原料。哪儿还有时间去郊外捡朱砂石，更何况加工还花不少功夫，不然会把‘田翀’吃坏的。
每日里带着乐舟和几个杂役在菊园整地，亲自监督他们给地打好底肥，整好之后就空在那里，等着夏至到来扦插菊花。
端午很快就到了，七十五年前楚国战败屈先生于五月五日投江，之后各国都在这一天宣扬爱国精神，于是就有了端午祭。
几十年来，端午祭成为青年人最重要的节日。这一天，青年人们总是收拾的整整齐齐，意气风发，灵魂似乎都会沸腾起来。七十多年里，屈子的牌位从楚国走向天下，只有战胜国秦国还保留了端午节原本的传统，在这一天只是用朱砂画了焚烧后融在水里或者酒里喝掉来驱鬼襄灾。
端午前的晚上下了雨，如春以后，每下一场雨天气就会变得比以往热一些。第二天果然是个艳阳天，红艳艳的太阳很快照干地上的水汽，多么温热的岁月。雨水将树叶洗得碧绿，泛着光，也打落了花架上最后的荼蘼。
街上的年轻人很多，男男女女都三五成群，他们在一起亲切的交谈，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那么昂扬、那么坚定。
我和姜心约定在照眉池见面，她是我在邯郸为数不多的身份是赵国氏族的朋友。虽然吕先生是赵国的新贵，但是在世人眼里，我也不过是商人的养女，氏族女子如果和商人女子来往频繁无疑是自降身份。
想着她去的可能比较晚，如果走平坦的那条只需要一个时辰，特意选了翻越梅山那条路，结果还是等了好久她都没有出现。死妮子大约还在家里没出来，幸好往她家的路上树荫极好，我决定去崔府找他。老远就看到姜心穿着米黄的衣裙正从家里出来，圆圆的像一粒花生。
“阿清参见公子。”我故意上前向她行礼。
“行了行了，你够了啊。”
我抬起头才看到她画着的粉红色的眼影。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喊一声：“鬼啊！……”
“滚！”她笑着朝着我嚷。
“死妮子怎么画着桃红的眼妆，是不是思桃花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你这是要去宜谁的室家呢？”我打趣地说。
“滚滚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那你给我吐个象牙看看啊。”
“啊，我要杀了你……”姜心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做出要掐死我的样子。
“啊……”我很配合的吐出舌头，一边告饶：“好了，崔公子，我再也不说了，但是还是想说最后一句，快去洗了吧！”
“怎么了，很丑吗？”
“不是很丑，是丑死了。”
姜心朝着我呵呵笑了一下，跑到屋里去洗妆。
“刚才你说什么，阿清？你不不叫阿房了？为什么？”她一边洗脸一边问我。
“嗯。”
“怎么忽然改了这么个名字？阿房不是挺好的吗，杜清，真拗口，你还是叫瓷锤好了。”
我感觉心头一阵气郁，说：“又是瓷锤，堂堂崔府的公子，你什么时候才能彬彬有礼？”
“对着你又什么好彬彬有礼的，一天天的已经够累了，你就不能让我随心所欲的和你在一起吗？”她洗完脸一边傅粉一边说。
“你什么累的，你家又不让你做什么？”我说。
“家家都有自己为难的事你知道吗？我宁愿我爹让我去做什么，好过每天摆着氏族的谱，其实早已家道中落。”
我的心里一阵黯然，于是吸了一口气把事情原委正儿八经地给她说了一遍。
“赵政是不是抽风了，莫名其妙的要给你改这么个名字？都说他受刺激成了傻子，是不是真傻了？”她开始画眉。
我瞪了她一眼，说：“不许你这样说他！”
“行了吧，你心里肯定也是这样想的，还不许人家说。”姜心仍然絮絮叨叨的说。
忽然就不想理她了。所以转身就要走。
“真生气了啊，以后不说了还不成吗？气消了来我去找你啊。”
我找她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好久不见就想去看看她，看到之后两个人就开始斗嘴，斗完嘴生气的走了，但是要不了多久，又会彼此想念。下次见面就跟以前的事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说我是她的开心果。她也愿意做我的开心果。不开心的时候，我们就要在一起开心。
本来是想找姜心逛街的，结果这样出了院子。
荼蘼开尽，春天就要过去了，我不想这么快就回去。
路上里把菊花酒的方子又默默回忆了一遍，想了想有没有什么可以改进，想起前几日秦承越说多服食黄精有青春永驻的效果，酿酒的时候何不放些黄精在里面。想起素织要给我的衣服上绣些花，何不再绣上一件有菊花的衣裳，重阳的时候穿刚刚好。这个端午没有姜心实在是太无聊。却又想出了不少新的点子让人心里又满足感。
本来是要喊姜心一起去放灯的，结果我就这样回来了，懒得去找她，就自己带了灯到滏阳河边先祭祀河神，然后把两盏河灯放在河里。河灯颤悠悠的随着水流了出去，心里什么也没有想。求什么不得什么，没什么可想的，一切顺其自然吧。
河灯远去，天色忽然就暗了。
河上游忽然变得明晃晃的。看时，又是一片河灯悠悠的从上游浮下来，河灯的样式十分相似，一看就知道出自同一个地方。好眼熟的感觉，我想起在长平看过的密密麻麻的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