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谁放的,又是给谁放的?
等着河灯飘过来的时候,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一时好奇,就逆着水流往上走,一直走到河灯投放的源头。
河灯还在陆陆续续的投放在河里。放灯的,正是在长平遇到的那个中年人,还是白色的长衫,依然头发灰白,神情憔悴。
“你放这么多灯?”我忍不住问。
他把手中最后一盏河灯放进河里才转回身来。在长平的时候我们总是隔河,看的并不是很清楚。走到近处才觉得他生的很高大,虽然面容憔悴心事重重,眉宇间却是一种不容侵犯的华贵,透着敦厚雍容,却又那么让人感觉亲切。
“我认识你。”中年人说。
“我也认识你。”我说。
“在长平?”中年人说。
“嗯,在长平。”我肯定地说。以为只是生命中的路人,没想到会在邯郸再次遇到。
“你叫什么?住在那儿的?白日里我还瞧见你在照眉池照眉来着。”他漫不经心地说。
“你看到了我为什么不叫我?”照眉又被瞧见了,现在又被提了起来,而自己还迷迷瞪瞪毫不知情,为了减轻那些羞愧,我向他表示着自己的怨怼。
“哦!想着我们大约只会是个路人,而且你也没有看到我啊。”
“如果又遇到你放灯,我大约是很难认出你的,我很难记住一个人的五官。”我抱歉地朝他笑笑。“我叫……杜清……住在东城吕宅。”
“哦,原来是阿清,我……姓赵,住在北城。不过现在常年住在西城‘静园’。东城吕宅,你是吕不韦府上的吗,都说吕不韦有个养女,是不是你?”
只有亲昵的称呼亲近的人才会称呼为阿某,比如我称呼赵政阿政,姬丹阿丹,姜心阿心,他和我素昧平生,第一次正式见面却这样称我,可是我一点也不反感。
“我是住在吕宅,但是我不是吕先生的养女。”
“哦,此话怎讲?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在这儿?”
“我来河边放灯,看到有灯漂下来,就想着来看看是谁放了这么多灯……”想起丹河里那些河灯上的字,说了一半就没有再说下去。
“你为谁放的灯?”中年人坐下来望着我和蔼的说。
我只觉得他的目光很温暖,比杜爷爷的目光还要温暖。忍不住就想跟他说话。
“你愿意听吗?”
“唔,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这些年我很少跟身边的人说什么,我不想把烦心的事讲给别人听,生活已经够让人不堪了,又何必给身边的人讲自己的痛苦,更何况有些人根本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又怎么能明白我的感受。我却忽然很想跟他说我的心事,我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初时说着说着还要借着灯笼的光偷偷看看他的脸色,是不是已经不耐烦再听下去了,如果他厌烦了,我就马上停下来再也不跟他说什么。但是他一直温暖的看着我,显出足够的耐心听我把话讲下去。说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街里一团漆黑,连巡夜打更的人的身影也没有了。
“天色晚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吧。”他说,“以后想找我说话,就去西城的‘静园’找我。”
“好!”我看着他的眼睛,很宽阔很温暖的眼神,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回家上床就睡了,连脸都没用洗。早上醒来讥笑自己,抓住个陌生人却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讲给人家,我到底该有多渴望倾诉。
但是西城静园却在我的脑子里生了根,我终于忍不住还是想去看看。
西城和北城也就是王城相连,北城有一小部分也和东城相连。赵苑位于北城和东城之间。北城住着王族,西城住着文人士子,而东城则主要住着贩夫走卒,所以整个邯郸,东城热闹西城繁华北城肃穆。
我给织素打了个招呼,就去西城找静园,想看看赵伯伯住的静园是什么样子,静园看起来是一处不大的院子,安静地掩在槐树的浓荫下,三两只知了躲在浓荫里嘶鸣着。
我在院子外徘徊,研究着这个院子的规模,一个穿黑衣的家丁走过来,说老爷让我进去。
家丁带着我穿过院子,院子里种着些花草,一丛丛的铃兰开的正好。
“老爷还在书房,马上就过来,他让你先在客厅等候。”家丁把我领进客厅就出去了。
静园的客厅跟吕宅的前厅稍微小一些,正中搁着一把大榻,两边分别放着一些小榻。看着这是赵伯伯办公的地方。厅中间背后的墙上悬挂着一辆铁制的马车图,黑马健硕,车厢稳重,一只展翅的燕子镶嵌在车厢上,玄燕张开的双翅像张开的机弩,燕尾和燕嘴纵贯起来,像随时会弹射而出的箭。
我的心忽然跳的好快。这……正是我的玄燕玉佩图徽啊。
我从脖子里拿出玉佩仔细的比对,两只燕子一白一黑,一玉一玄铁,形状一模一样。
“我猜着你也许会来静园看看,就让黔歌这几日一直守在门口留意着……”赵伯伯和蔼的声音从后面伴随着他的脚步徐徐传来。
“赵伯伯,你看我的玉佩和马车车厢上的图案怎么是一样的?”我将拿着玉佩的手放在他面前,我盼望着他能告诉我,我的玉佩和墙上铁制马车上的玄燕这么相似并不是巧合,而是真的有着某种联系。
他看到我手上的玉佩,脸上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这……是你的玉佩?”
“应该是吧,从有记忆开始这个玉佩就挂在我的身上,杜爷爷让我好好保管,说不定和我的身世有关。”
“那你小时候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
“嗯,杜爷爷和秦承越都说我磕到了头,又经历了害怕的事情自己不愿意记起以前的事。”
“那你有没有一些其他的可以说明你身份的东西?”
“没有,我只有这个,我摇摇头。”
“比如,小时候衣服啊什么的有没有特殊标记?!”
“没有吧,那时候穿的衣服没有什么特别,不过……衣袖衣襟上绣的有几朵桃花。”
“长平,你一定就是我们日思夜想的长平。”他抓着我的肩膀,仔细的端详着我的脸。他变得那么激动,我也激动起来,但是太多次的失望已经让我学会刻意地压制自己的情绪,我不想再次空欢喜一场。
“黔歌,快去请夫人来。”他把玉佩交到黔歌的手上,声音有些颤抖。
“你乳名长平,大名赵宓,正月十五的生日,今年刚好十六岁。”他盯着我说。
“你小时候最爱吃槐花糕,爱穿粉红的衣裙,如果不是衣裙不是粉红色,也要在衣袖衣襟上让你娘给你绣几朵粉红的桃花你才喜欢穿呢……”他继续说着。
“我小时候我的确爱吃槐花糕,爱穿粉红衣裙,只是这些年才变了喜好;但是还是喜欢往衣袖裙摆这些不起眼的地方绣上些花朵,只是现在不再绣桃花,而是绣成了樱花。”我情不自禁应和着他的话。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短暂的空白之后是一阵狂喜,狂喜中又努力压住心中生出的那些喜悦,免得最后又是一场空欢喜。
赵伯伯哆嗦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约一寸高的玉琮放在手心,玉琮高约一寸,刚好能套在拇指上。玉琮呈深棕色,泛着淡淡的光。
“你仔细看看上面的图案!”赵伯伯颤抖地说。
玉琮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玄燕,那玄燕和玉佩和马车车厢上的玄燕一模一样。
“长平……我的长平……”一个衣着简约却极其考究的妇人走进来站在我的面前抓住我的手看着我,她的头上簪着一支泛红泛亮的荆钗,双眼含着眼泪。
是的,她一定是我娘,我自己都看得出我和她长的很像,我觉得我和她是那么近那么近,九年来虽然才第一次见面,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就是我娘。她看到我时,肯定和我是同样的感觉。她双目紧紧地盯着我,我知道她在等我叫她娘,可是我的喉咙干渴,一点声音也发布出来,只能满眼泪水的看着他们。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只看到我日夜思念的人拉着我的手,满脸泪痕,却又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那年春天庆羽和他的妻子莫愁带着你和他们的儿子去云中游历,一行四人没有一个人回来。”赵伯伯在身边打破我与母亲之间的寂静,“十年来,我找遍云中,找遍赵北……没想你们却去了上党……”
我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只能在他们的面前跪下来,扑到我娘的怀里,过了好久,我才听到自己喉咙里喊自己爹娘的声音。
三个人抱头痛哭,本是高兴的事,真不知道我们在哭什么。我就想安静地抱着他们哭一会儿。
窗外阳光明媚的筛着槐树影,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我将爹和娘扶到榻上坐好,认真的给他们磕头,从今天开始,我有了爹和娘。我娘拉着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我也哭着笑着,我爹说我和我娘两个都是傻子,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呢。
“等吕先生回赵国,我们一定要去好好谢她。” 爹爹说。
“你去就好了,我要在家里陪女儿。”娘说。
“我们一起去!”爹把我和娘的手交叠在一起。
我告诉他们赵政忽然给我赐名的事情,之后却变得越来越呆傻,以及秦承越的诊断,还有秦承越对我失忆的诊断。
“赵政?赢异人的儿子?”爹爹若有所思的说。
“嗯。他出生在赵国,所以也叫赵政。”
“搬到静园来住吧,你娘肯定想天天都看到你。”爹爹说。
“我也想,但是阿政才七岁,需要人照顾。子楚虽然留下了樊於期,但是他还要照顾成蟜和赵姬。况且吕先生走的时候也曾将阿政托付给我……”
“那就带着阿政一起搬过来。”赵胜说。
“好。”只要爹爹愿意,我巴不得带着赵政一起搬过来。
“那就在这住几天再回去!”娘开始忙着为我们张罗午饭,空闲的时候总是从厨房回到前厅,也不说话,只是看着爹爹和我说话,偶尔插上一两句。
“还有织素,能不能一起搬过来?她和我一起长大,也是吕先生给我的使女。”
“当然可以,你把整个吕宅都搬过来都可以!”爹爹说。
午饭的桌子,摆的满当当的,都是我娘做的。她恨不得把十年里所有的菜都做出来。我向爹爹和娘敬酒,很想给他们尝尝我起手酿的菊花酒,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们我要回吕宅拿菊花酒来给他们喝。
“爹爹,那后来赵政以世子的身份给我赐名,那我以后到底叫赵宓还是叫赵清呢?”我迟疑的问爹爹,赵政失望了太多次,我不想再伤他的心。
“叫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能回来;既然他那么认真正式地给你赐名,虽然他是质子,毕竟也是一国的王子,如果你不愿意拂他的意,那就叫赵清吧。以后有机会我把族谱里的名字改过来就行了。”
我找到爹和娘了,实在是太开心了,逢人就说我找到爹和娘了,我爹和我娘就住在静园,但是他们并不能感受到我的快乐。和我找到爹娘相比,人们更好奇静园。但是却没什么人知道静园里的情况,只说那是一处幽静的宅子,十多年前是墨家的小院,是个好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