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你来了啊。”她说。
果然，不是“你怎么来了”，而是，预料之中的“你来了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却摆摆手，往里走去，“跟我来吧。”
不知怎么的，我从未如此觉得她老态龙钟，脚步踟躅。
从前是个慈祥的老太太，现在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没别的法子，尽管刚才的照面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但还是亦步亦趋的跟上了她。
可是奇怪的是，虽然我的天眼没了，但陈婆家里的一切一切，还是清晰地摆在眼前。柜子，桌子，花台，壁画。按说，它们被下了“虚室结”，而我变回了普通人，那么我应该看不见它们的呀！照理我现在最多能看见的，就是第一次踏进这里那天看到的雪洞一般的四壁，和地上硕大的坐垫。
我跟着她走到内屋那个硕大坐垫上，坐下。五年前，陈婆在这里第一次给我转周天，开我的天眼；今天，我感觉她要在这里，同样对我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她坐到我对面，非常的老态龙钟。像是分别的这些天，她老了几十岁一样。
我俩对视了一小会儿，她终于点点头，笑一笑，“不得了。要换普通人，父母失踪，祖父母病重，还痛失爱侣，已经是天塌下来的程度了。看你面色，竟然平静中仍然是平静。丫头，我陈国香这一辈子若有功德，只怕最大的功德就是守护了你。”
“陈奶奶，”我想一想，回答道，“我没有平静。我其实内心非常焦急，我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我的世界天翻地覆。可是焦急也没有用，慌乱只会昏招连连，所以必须让自己平静。”
陈婆点点头，“我就是喜欢你这脾气。从很小你就这样。还记得吗，那年你喉咙痛，我端水给你喝；明明喉咙已经痛得不得了，你却还是很小心的端着水，没有喝，反而先闻了闻。呵呵。很谨慎，我很喜欢。”
陈婆回忆往事的时候，脸上一片温馨。
我也想起来了。不过让我心里一动的，是那个时候，爸爸妈妈还在我身边。爸爸在我喝下水之后，问我一句，“丫头你现在还痛吗”。从此后，我知道，就是从那时开始，爸爸非常清楚明白地意识到，我这个女儿，正在不可逆的走向“守门人”这条路。
爸爸。妈妈……
陈婆打断了我的回忆，说道，“好了，说正题吧。丫头你找我，是想知道什么吗？”
我收回神思，回答，“是。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我的爸爸妈妈突然离开了家。陈奶奶，我觉得你有答案。”
陈婆微微一笑，“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有答案呢？”
我说道，“因为三点。一，爸爸妈妈很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他们对于我的奇怪表现、奇怪行踪，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我觉得即便我突然哪天横死街头，他们也是有心理准备的；二，爸爸妈妈离开家的时候，床单厨房凌乱，电器还开着，说明他们不是有准备的出远门，而是仓促离开，甚至是仓促’被’离开，这一点，就与邻居说’他们说到地方了要跟家里联系’对不上号了；三，最奇怪的就是，我知道妈妈的习惯。”
“妈妈的习惯？”陈婆眼睛一眯。
“妈妈的习惯，”我重复一遍，直视她的眼睛，这一次，我没有回避那爱恨交织的情绪，任那情绪肆虐我的心口，“妈妈的习惯就是，她早起就会把床上的被子叠好，吃完饭就会直接洗碗，还有，如果是白天又睡过觉所以被子叠得很乱，客厅里的吊灯为什么开着？陈奶奶，疑点太多了，多得好像故意要让我知道爸爸妈妈走得不自然。”
陈婆沉默了半晌，也和我对视了半晌，终于，她释然一笑，吁一口气，道，“哎，你这丫头，心思缜密到这地步。”
“所以真相是什么？”我追问。
陈婆一笑之后，面容忽而宁静得像镜面一样。
“丫头，你说了三个疑点，很精彩。现在，我也要说三件事情。这三件事情有点啰嗦，但是不把这三件事情讲清楚，也就解释不清楚你爸妈的下落。”
“好，你请说。”我佯装镇定。
陈婆果然是关键！
“不过，”她话锋一转，“这三件事情很惊人。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不祥的预感。
“哦。”虽然回答的很平淡，但我的手心已经在出汗。
陈婆缓缓说道，“第一件事情，是你的身世。”
身世？
除了我知道的那些，还有更惊人的我不知道的内容吗？
我攥紧拳头，听下去。
“我曾经说过，一般来说守门人必须远离血亲，否则守门人里的力量会伤害到血亲。可是最初见你，我就发现你光芒虽盛，却没有会对血亲造成伤害的意思。所以，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守门人。后来，你拿走了金刚结，收服了金刚杵，还轻松打败了河妖。这些都一点点映证了我心里的某个想法。这个想法，促使我给了你一本书。果然，你立刻就认识了那只叫做橐蜚的怪鸟。”
哦不！
我瞪大眼睛。什么情况？她说的那本书，是指《山海经》么？！
“陈奶奶，等一下！”我忍不住打断她，“所以给我书之前，你就已经知道橐蜚这只怪鸟？你故意要让我在后来认识橐蜚？！可是，你如果知道橐蜚的存在，又怎么会不知道我大伯——琴树海呢？”
没错啊！我记得第一次跟陈婆提起大伯的时候，她一口咬定自己不认识琴树海啊！
陈婆垂下眼，“我怎么会不知道琴树海呢，丫头。琴树海，是我的大恩人。但是，那个时候我不能承认。”
“为什么？！”我十分诧异，“你承不承认，有什么要紧么？他那时候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陈婆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会见到橐蜚？”
“啊？因为我回乡了呀！”
“你为什么回乡？”
“因为我考上了大学，家里要为我办酒席。”
陈婆抿抿嘴，“不是。你好好想一想。”
好好想一想？
我越来越糊涂。不是因为我考上大学？
我努力回忆，只想起了这么一星半点。
我记得当时是爷爷奶奶提议要回老家办酒席的。爸爸妈妈本来不赞同，但是因为我的一句话，所以最后还是赞同了。
什么话呢？
不管说了什么话，原话不重要，但我约摸记得跟大伯有关系。我好像是因为心头有疑虑，因为想要知道大伯的秘密，才促成了此行。
想到这里我抬起眼睛看向陈婆。
陈婆胸有成竹的“嗯”一声，“你想起来了吧？”
“我好像知道了。”我说道，“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如果早些年你承认了和大伯认识，跟我说了大伯的事情，我就不会对大伯那么好奇了。不那么好奇，也就不会回乡，更不会有那一系列的事情发生。这一系列的事情，就包括了认识并带走橐蜚。这理解对吗？”
陈婆笑，“聪明的丫头。”
“所以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第一件惊人的事情？”
陈婆摇摇头，“不是。第一件事情还没说完呢。我只是想告诉你，琴树海是我的大恩人，这我一早就知道。而你又是他的侄女，所以我在自己职责之外，更加多一份的要照顾你。但是，某天我心里有了一个想法后，我才意识到，我的恩人，琴树海，其实是为了你，才对我那么好的。”
说罢，她转身从身后的矮柜里，取出一只东西，放在我俩之间的坐垫上，“丫头，我其实要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你父母亲和珂儿的关系……”
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我父母亲和珂儿有什么关系？！”我脱口而出，“他们明明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陈婆说，“你父母亲和珂儿，是色身与法身的关系。”
“色身？”我大吃一惊。法身化身报身是常见佛教术语了，但我只在很少的几部典籍见过“色身”这个词。密宗所谓色身：在一般人叫做身体，揽父精母血及四大种的地水火风所构成，而具有鼻目嘴等五官及两手两脚之四肢，圆颅方顶，有形有质之一个人的躯壳。一切饮食起居动作等叫做“生活”，依赖饮食等各方面来维持生活，才能够生存于世间，这叫做色身生活。
陈婆接着说道，“人生在世，无论哪一个都需要维持色身的生活。因为衣能保身，食能养身，住能安身，三者缺一不成，因此世人一生劳动不息，奔忙至死，总为这三件事。但是纵然这是人生不可缺的事，却不是人生的全部。没有法身慧命，人与刍狗有何区别？色身和法身的两种生活都要兼顾的理由是缺了色身生活，就要受到饥寒等的困苦，缺了法身生活是会被一切烦恼所祸害。法身与色身同时修行，就是密宗里说的双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