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被大家伙儿刺激得到位?
我悄悄看一眼轩辕烈嗔,适逢他也在偷偷看我,彼此洞穿眼底之时,不知为何,竟再次令我神魂不定。
我自己都没有想这么深远,而他竟从我的举动中,悟出这么高明的军事理论!
这个理论此刻尚需实践,然而后世数百年里,自有齐桓公与晋文公等霸主将其一一映证。此人儒雅外表之下,竟藏如此诡谲心思,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我简直不能相信,他就是那个随口吟出“蒹葭苍苍,白露茫茫”的人。
嬴开似乎想起一事,同大家道,“对了,不知各位可知,周天子近日觅得一绝世美人,名曰褒姒?”
一听这两个字,我的精神又集中起来!
“……天子得女当日,即留寝后宫,甚至没有通报王后申氏,已不合礼法。近日来,宫中传言曰:周天子与褒姒’坐则叠股,立则并肩,饮则交杯,食则同器’,翻云覆雨,夜夜笙歌。大臣们从此再难见到天子真颜。前日申伯同我说起此事,伤心不已。一则,他担心女儿申后遭冷遇,二则痛心大周国事不振。”
没错,王后申氏,正是申伯的女儿。周幽王宠信褒姒,最伤心的就当是申氏,而最郁闷的,恐怕就是“父凭女贵”的申伯了。
“……没想到,宣王薨后,先有奸公虢石,后有妖女褒姒,霍乱朝纲!”赢开说完,一脸忧心。
嬴叵却看了我一眼,显是想起“一仙一妖”的预言,点头道,“我也听说了此事。秦伯可有劝谏天子收敛收敛?”
嬴开道,“自侯伯贵胄,到文武群臣,莫不劝谏,天子哪里听的进去!”
道晏从旁怒道,“若教我见到此女,定冒死斩之!”
忽而赢开注意到我始终沉默不语,问,“琴弹姑娘有何高见?”
我轻轻道,“二小童见江上有船,船上有幡,风吹幡动。一童曰:幡动;一童曰:风动。遂争执不下,找父亲评理。父亲曰:不是幡动,亦不是风动,乃是心动。”
我临时改了禅宗六祖慧能的典故,怕又要费尽唇舌解释什么叫做禅宗。
众人一下子静下来,都在细细思索我的话。
过片刻,嬴开摇头道,“姑娘寓意为何?恕开愚钝,竟不能领会。”
他转向轩辕烈嗔,“太史可曾领会?”
轩辕烈嗔答道,“烈嗔已悟。虢石满腹奸诈,褒姒国色天香,奸自奸,美自美,本皆与国事无关;无奈天子就是要听谗言、宠美人,今日便不是虢石褒姒,自然另有某石某姒;大周气数已定,怨不得旁人。”
我忍不住再看他一眼。没想到在同一时刻他亦在看我。饶是我心如止水,都不禁诧异:何来如此默契?
黄昏时道晏已替我领回雪燕。入夜后,我将它牵到后院,悉心刷洗它的莹白身躯和细长鬃毛。
侍婢为我提来了几桶水,离开的时候眼里尽是纳罕。
大抵在她们看来,女孩子家公然说话打架已经够恐怖了,居然还自己刷马劈柴,简直怪异得无与伦比。
我懒得解释,索性脱了深衣和鞋子,将裳挽到膝盖来打个结,露出修长小腿,就这样赤着脚站在月光下的草地上,刷马,冲淋。雪燕凉爽得紧,十分欢喜,时不时将一只前蹄举起来,蹭蹭我的身体。
我已经发现,雪燕不爱吃苜蓿,大概是因为很不喜欢苜蓿的气味。但是当我拿起一只木瓜大快朵颐的时候,它居然把马嘴凑上来,迅速的舔了一大口。
“你喜欢木瓜?!”我又好笑又好气,把木瓜掰开一小块递到它嘴边,“喂,你一不求皮肤细腻,二不求增加罩杯,吃木瓜很浪费的呢!”
它不理我,大口噙去,吃得那叫一个欢实。
木瓜汁顺着我的手淌下来,我也懒得管。一马一人,自顶至踵都湿漉漉,水淋淋。
我们正享受这份宁静,突然听到轩辕烈嗔的声音,伴随他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琴弹姑娘?”
我回过头去。月光下的他更显清逸深远。
这一个恍惚里,他和良一模一样。
不,他就是良。
我强忍住心中想要扑过去的冲动,问候道,“太史先生。”
他自嘲一笑,“这些虚名,提来做甚。”
我也不争辩,笑一笑,把最后一片木瓜喂给雪燕。
他看看雪燕,又看看我,道,“琴弹姑娘静如羞花临水,动若轻风拂月,此时此刻,又像一个顽童,一派率真烂漫。轩辕烈嗔十分困惑,不知哪个才是姑娘本心?”
“哪个都是,也哪个都不全是。”我抬起眼瞧一瞧他,“然则先生呢?”
对啊,你呢?
你认识我吗?
你不记得我了吗?
即便我的容貌变了,听到琴弹这两个字,你真的毫无触动吗?
或者,你一直在假装什么?
我只能说,“先生……允文允武,同样叫琴弹迷惑不已。”
他不语,伸手抚摸一下雪燕的头。雪燕则像个孩子似的斜着眼睛瞅他,掀了一下嘴唇,露出白晃晃的牙齿。
他骇笑,“这是什么意思?”
我答,“大概以为你会喂它木瓜。”
他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并没有多好笑。可是我也笑了,发自内心的欢畅淋漓,笑到直不起腰来。
笑毕,他突然凝视我。
我本来就慢的心跳,几乎停止。
我本来就慢的呼吸,几乎窒息。
轩辕烈嗔的眼神,不知为何带一点厌世,又带一点惊喜,似乎在说:人世如此凄苦,居然遇见你。
我慌乱得不似自己,垂下眼帘。
良?轩辕烈嗔?到底是耶非耶?
他走近我,轻轻问,“听秦伯说,你明天一早就走?”
我嗯一声。
他沉吟道,“如此……”
我居然(居然!)十分期待下文。
“……如此,我恐怕会很思念你。”
什么!
他竟然!竟然!
我顾不上仪态,抬起头来惊骇的望着他。
他却不再看我,走开一小步,叹口气,“你的背影,你的身姿,你的笑靥,你的言辞……恐怕,我都会很思念。琴弹姑娘,保重。”
然后,就这么静静的离开了。
我傻傻的站着,许久许久。
他竟然!就这样表白了?我和他,不过三面之缘?
这算是表白么?
什么都没有说啊!
可为什么,我觉得如此欢喜,如此踏实,如此意外,又如此惆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