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奇怪，“你们要来阿尼玛卿山，为什么绕道去象雄？”
“因为母亲听说身毒北面的喜马拉雅山难以翻越，又听说身毒东面有骇人的沼泽和森林无法通过，就带着我向西北走，从身毒西面越过高山进入象雄的。”
对了！我好糊涂！
才说了唐玄奘，当年他从长安出发去身毒，也是通过玉门关，越过藤格里山的穆苏尔岭，又经热海之险，过素叶水、咀罗私等城镇，折而南下，纵贯今天的中亚南部和今天的阿富汗东北部，再向东经今天的巴基斯坦北部到达迦弥罗。然后，循印度半岛北部向东南走，最终到达的目的地的。
只是到了唐玄奘时期，古象雄国已经覆灭了。
洛桑母子，走的就是完全相反的路线而已。
哦不，应该说唐玄奘走的是洛桑母子的相反路线。
所谓“东面有骇人的沼泽和森林”，指的就是更难穿越的四川盆地和云贵高原吧。
洛桑继续道，“……我们到了象雄，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就是我昨晚跟你说的，我们被抓了……母亲被象雄人卖到了更北方的国家，而我被卖到了秦国做马童……”
原来如此！
原来洛桑如此痛恨象雄和本教，由来已久！
那是生生剥夺了一个孩子天伦的彻骨之痛啊！
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内心却还是很替那个小小的洛桑难过。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洛桑叹口气，“临分别前母亲塞给了我一个地图，让我有机会就循图寻找父亲。地图什么的，我虽然小，也知道不可能随身携带，就只能立刻死记硬背下来。”
“地图？”我大吃一惊，“诺大的阿尼玛卿山，难不成，你是靠地图找到父亲的？”
“别急，听我说。”他拍一拍我的手背，“其实我并没有找到父亲。我只是找到了这间屋子。那幅地图画得非常详尽，不仅地形画得详尽，还有各种口诀，告诉我怎么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我天天将那地图在脑子里默记一遍，丝毫都不敢忘记。许多年过去，总算有一天我逃出了马场，循着脑海中的地图，跨过草原，穿过山林，攀过各种险峰峻岭，来到了这里。”
“等一等！”我倒吸一口凉气，“马场？！难道……难道……你说的马场，就是伯益牧场？！”
洛桑伸手揉揉我的头，“怎么回事？难得见你如此不淡定。”
我有点不好意思。关心则乱吧。
洛桑收回手，“算是吧。只不过那个时候，还不叫’伯益牧场’，场主也不是赢叵，而是赢叵的父亲。其实当时牧场也并没有固定的范围，突厥和秦国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大家常常为了牧草发生争斗，也时不时和平共处。曲灵作为突厥大将满也速的妹妹，就是在一个相对和平的时候，和赢叵相爱的。这几个人，想必你都知道吧？”
没错。突然听到几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我恍若在梦中一般。
赢叵，曲灵，满也速。
“总之，我从秦国的牧场逃了出来，因为知道赢叵和曲灵的关系，也不敢逃往突厥，索性径直往西南方向的阿尼玛卿山奔来。这一路艰难险阻都不必说了，直到有一天，我来到了一个村落。他们是炎帝后裔，已经在那里射猎、放牧了上千年。”
这，说的就是他现在的羌人部族了。
“他们很热情，留我在此休息。我一路逃亡也已经精疲力尽，所以就住了下来。岂料我只平静地住了两天而已，第三天晚上，一只突如其来的秦军袭击了村落，超过一半的村民被屠杀。”
“什么？！”我还是吃惊了，“秦军？难道他们是来抓你回去的？”
洛桑笑了，摇头道，“怎么可能。我不过一介小小奴隶，犯不着让秦国费这么大力气。可可西里，我说了你可能不信。虽然在大周人的眼睛里，我们姜戎经常冒犯大周边界、尽是可杀之人，但同样，在我们眼中，大周朝尤其是秦国，简直是比猛虎还要凶恶的天敌啊。”
我听完，一时也愣住了。
两个种族之间的冲突，除了早先我对掘突说的“对我们而言，姜戎之可怕，在乎两点。其一，他们赖以生存的是牧场草原，好的草场即是牧人和牲畜的生命之源……他们对于土地的占有欲，比我族类可强烈许多许多。其二，他们游牧民族，下马生活，上马就能打仗，全副身家都在马背上，无牵无挂……你说他们是坏人，是马贼匪盗，但是掘突，对他们而言，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为了生存抢夺资源而已”这些以外，还有相互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冤冤相报啊。
“可是，洛桑，我还是想不通。”我说，“你那天生的穿越一扇门就可以瞬间移动的本事，为什么不用呢？你何必逃亡？你在牧场打开任何一扇门的时候，就能够逃出牧场，最差，你还可以回到身毒啊！”
洛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那时候我还小吧，不懂得该怎么运用这个本事。我清楚记得的是，那天晚上我们一群孩子和妇人，都被老族长保护了下来，成为幸存的另一半中的一员。族人待我很好，渐渐我也融入了羌人的生活。说起来也怪，我对于他们的饮食习惯、生活习俗，仿佛有种天生的熟悉感。母亲交待我要到阿尼玛卿山寻找父亲，也许，我的父亲就是羌人也说不定。”
我“哦”一声。相比洛桑，我的童年简直幸福得无与伦比。
洛桑继续说道，“渐渐的我长大了，有一天，老族长让我接任他的位置。我想了一晚上，告诉他，我还一个心愿未了。如果能够顺利回来，我就接任；如果我消失超过半年，就不要等我了。老族长同意了这个约定。准备了几天，我向阿尼玛卿山出发。”
说完，洛桑拉着我，再次来到小屋外。
他指向一个方向，对着茫茫雪山对我说道，“从部族徒步来此，先要穿越一片湖泊滩涂。这些天里，怎么住很成问题，因为到处都是湿地。然后会进入一片原始森林，森林里有豹、熊、猞猁和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怪兽。这片森林向上延伸，慢慢被冰雪覆盖，这时候天气就是最大的敌人了。明明是盛夏，随时也都可能下起冰雹。穿越了这片原始森林，植被开始稀疏，空气稀薄，风雪徒然变大。光秃秃的山体即便没有冰雪覆盖也很难攀爬，更何况随时还会有冰雪和洞穴形成的各种天然陷阱。我曾经掉到过一个洞窟里，暗无天日，方向全无，还受到了怪兽的攻击。总觉得自己会死在里面。再然后，就是一望无垠的雪山了。寒风，雪崩，甚至晴天里冰川的些许融化，任何事情都可以致人死亡。好在，我挺过了这一切，最后抵达了这间小屋。那一刻我失声痛哭，不是为着小木屋里没有我父亲的踪迹，而是觉得能够活着到达，已经得来不易了。”
没忍住，我伸出手，拦腰抱住了洛桑。
一想到那个也许只有十几岁的小男孩，背负着双亲下落不明的心痛，独自一人像野人般在湿地丛林猛兽寒冬里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情形之恶劣更甚于我，几乎泪盈于睫。
他被我吓一跳，旋即立刻又抱紧了我。
风雪云雾中，我仰望着他，突然心折不已。
到今天此刻，我才真正了解眼前的汉子是多么举重若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