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厚德本来是满怀信心而来的，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直觉和灵感，仅凭在朋友那里看了一眼的移民公司广告就确认了这家精诚移民律师事务所的老板肯定是吴芮。虽然上面写的是英文名RheaWu。但是Rhea不就是芮吗？这样的信心不知为何就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一向可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他在他们这个行业里冲锋陷阵很大程度上还是靠了他的稳扎稳打。可是这次他竟然让秘书停了他手头的所有工作，买了三天后的机票就直奔旧金山了。
他是个商人。他相信直觉，也相信付出就会有回报。可是他似乎失算了。眼前的女人看起来和他记忆中的吴芮没有半点的关系。粗壮的身材，短而稀疏的头发，戴一副黑框眼镜，从眼镜后面透过的眼神不是他熟悉的那种热情和坚毅，反而显出几分生意人的狡黠来，说实话他不喜欢这种眼神。但是他还是确信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吴芮，只是她确实变得太多。十一年，他不知道这十一年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她变成眼前这个样子。
他有些激动，看着这张他不熟悉的脸，他说，吴芮，我总算找到你。
吴芮真的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这句。就像那次她听到钱先生告诉她说王总找了他让他别动他的女人的那样一种，被猛地打了一针的感觉。那些激烈的岁月似乎全都有了意义。
可是她摇头说，我不是叫吴芮，我的英文名叫Rhea,中文名吴小兰。说着她一边平静的拉开抽屉取出自己的名片，名片中文的一面写着精诚律师事务所吴小兰律师。
吴芮在高中以前并不叫吴芮。吴芮是高中自我意识觉醒后，她对自己做的第一个修改。吴芮这个名字确实不错，寓意小草初生的样子，同班的女生中的名字没有这样含蓄委婉美丽。吴芮原来叫小兰，出生在一个农民的家庭，出生的时候，据说是遭受了所有农村女孩子类似的冷遇：是个赔钱货。小兰是长女，老实巴交的父亲和泼辣强悍的母亲为了生个继承香火的儿子，努力了一辈子也没有成为现实。母亲的肚子自从生了她这个赔钱货以后就再也不鼓起来了。这对于小兰来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母亲将不能生儿子的怨气很多都撒在小兰身上，说是因为小兰命太硬，克弟。因此老吴家的香火要是断了，这个该死的小蹄子就要负一多半的责任。上学之前，小兰常常是莫名其妙地被母亲揪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本来小兰也没有太多机会读这么多书的，如果她下面有一串弟弟妹妹的话。可是就这么一个孩子，好歹还是送到学堂去识些字，将来指望是作不上什么指望的，就随她的命吧。
小兰的命还真是和周围的农村女孩子不一样。小兰上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有一个要饭的老头站在她家灶房的门口，兴许那天小兰心情不错，给老头添了一碗米饭，又夹了些菜。老头坐下来，端详着小兰，说，你家大人在吗？小兰说，我爹下地去了，估计也快回来吃饭了，我娘在堂屋里扫地。心里巴望老头子快走，免得她妈又有口实骂她。可是老头子就坐在灶屋里等她家大人回来，等见了她爹，老头子神秘地伸出一个手指，说，你家里有祥云啊，她爹听不懂说的啥，老头子说，你家闺女是星宿下凡啊，你们可要好好培养。有了老头这句话，本来准备读到小学毕业就去广东打工的小兰，这下子却执拗下来了，我要读中学。
要说供小兰上中学，也不是送不起，小兰家比起村里其他人家要算富裕户，这要得益于她妈妈那个再也没有鼓起来的肚子。在农村，基本上就是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即使有了计划生育的政策，偷着摸着，一家还是有3，4个娃。
另外，农村人的封建思想觉得女娃子读了书，还不是给人家做媳妇，做了媳妇，还不是洗衣做饭带孩子，书读不读有什么用？现在有了要饭老头的话撑腰，小兰就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们好好培养自己了。
上小学的时候，小兰看上去和村里的农村女孩子也没有什么区别。十几岁的时候，小兰到镇上去读初中了。这时候人们才发现村里的小兰成了镇上的小兰了，举手投足之间就没有了乡下人的土气和野劲，看上去斯文得很，像个读书人，于是要饭老头的传言又被传了一遍。小兰妈妈尤其得意，我这个小兰，可是当成儿子养的，别看她是个女娃，心里可有数的。
上初二的时候，小兰是一下子发育起来了，比起同班的女生来，小兰的个子要高了半头，胸脯也早早的鼓起来。小兰来镇上读书后，是住校的，一，两个月才回去取一次钱和带些咸菜来，所以本来要帮父母在地里干的活也不做了，太阳晒不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门心思就是读书，养下来，倒比小时候白胖了些，再加上青春期的发育。小兰就出脱成了标准的美人儿了，把镇上那帮爱打扮的小姑娘们都比得没有了颜色。
女孩子要是小的时候就出众的漂亮，也未必是个好事情。镇上的那帮女孩子就来拉拢她，要和她结拜姐妹。小兰是有些受宠若惊的，就有一个学期和她们混到了一起。她们到也不是坏女孩，就是好打扮，贪玩，不爱学习。小兰没有父母管着，很容易地，就跟着滑过去了。她们对她可是真的好，将她们的漂亮衣服给她穿，邀请她去她们家玩，带她去跳舞，甚至每天早上小兰来上学的时候，都会发现课桌里有她们给她买的早餐。
还有，班上的同学都发现了，那个新来的物理老师上课的时候，眼睛是一直盯着小兰这个位置的。小兰一下子窜得太高，被班主任调到了倒数第二排，物理老师上课时有意无意地，就爱走下讲台，走到小兰的旁边，假模假式地提问，不过眼睛是停留在小兰身上的。半大不大的学生，老师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不过在女生厕所里，就听见其他的女生和小兰说，你看见李老师上课时的样子吗？像发情的公狗。小兰臊红了脸。女生们就说，这学校流氓老师可真多，你可得小心点。
小兰是懵里懵懂的，学校里高年级的女生时不时有辍学和老师结婚的，本来前几天还是同学，过几天就成了师母，再过几天肚子也大了，就懒散的很，歪着头站在校园的树下，看其他的同学跑来跑去的上体育课，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过也有人说，都是些农村女娃子，嫁给吃公家饭的老师，也未必是吃了亏。学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这样一来，就鼓励了新来的年轻老师，甚至于结了婚的男老师，这初中高中的女生，可惜啊，花一样的年龄。
小兰是这么的含苞待放，可以说吸引的老师就不仅是物理老师了，只不过他最年轻，也最大胆，在上课的时候都敢表现出来。不过班主任万老师其实也对她动了心思。趁着上晚自习的时候，以和班干部商量工作的名义，将小兰叫到黑暗里，说：小兰，我喜欢你。
小兰其实还不能理解得了这个喜欢的意思。不过万老师的眼光是温柔的，和蔼的。不象那个物理老师那般的急色。
小兰的学习还是班上中等偏上的。老师们的关照，她只接收到善意的部分，这对于一个不是很开窍的农村女孩子来说，是十分幸运的。初中毕业的时候，物理老师就进一步表达了对小兰的喜爱，甚至要小兰嫁给他。说，你嫁给我，就转了城镇户口，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呢。
小兰才15岁，自己拿不定主意，就和班主任老师说了，班主任通知了小兰的母亲，还将物理老师以调戏女学生的名义告到了校方。小兰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闹到了学校，她那个彪悍的母亲叉着腰站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扬言谁打小兰的主意，就杀死他全家。这下倒安宁了。校长生怕将以前学校的那些窝藏的发霉的糗事抖落出来了，影响了自己的乌纱帽，于是亲自出面将小兰转学去了县里。
县里的高中本来小兰想都不敢想的。离家远，还贵。但是这次转学确实是挽救了她，她远离了那群色狼一样的老师，也远离了那些牵引她向往校外世界的镇上女孩。从此她们就没有了来往。
这些年月过去，她已经隔离了过去的生活，中间虽然有很多的“Z”形的盘桓，但是她到底不是过去的小兰了。她有时候相信，一直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指引着她，这使她相信，或许要饭老头说的是对的，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孩，但是她的命运到底能有怎样的辉煌，说实在的，她并没有把握。
在美女如云的县高中，小兰就不突出了。这样也好，倒是帮助了她沉淀下来，把精力放在课本上。
小兰所在的班上有56名学生，其中有12名女生。男多女少。女生中又无形地分出两派。6名是城里的女孩，6名是和小兰一样从乡下或是小镇上考来的，她们被统称为下面来的。一个下面，其实就包括了城里女生不用强调的优越感了。
在小兰她们面前，她们有理由优越。放学后，她们是背着书包，搭伴回家，有说有笑的，顺便还看看街景，口袋里的零花钱也可以买点街上的小零食，甚至可以逛商店，看到喜欢的衣服，回家去撒娇着让妈妈买下来。而一回到家，多半已经有准备好的饭菜在饭桌上等着她们，她们有时候还要挑剔一下这个菜太咸，那个菜不合胃口。晚上上完自习，细心的父母会到学校来接，回去后还可以看看电视，第二天的课间，常常听到她们几个在那儿叽叽喳喳，说昨天电视上的那个男主角好帅。
而小兰她们，下课后，通常要留在教室里再看半小时到1小时的书，然后去食堂打一个最便宜的，煮的看不清楚菜的原形的漂着一丝油星的菜，睡觉前要清点一下剩下的菜钱还能维持几天的生活，衣服通常一年只能一冬一夏各两件，晚上的时间基本上在教室里看书，直到睡意来临。
可是老天的不公平无处不在，即使小兰她们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她们的成绩也就未必比城里女孩好。这使她们有时候悲哀的叹气：也许我们是比人家笨。她们六个人正好住一间宿舍，三张高低床容纳了六个下面来的女生。平时她们之间其实按照地域也还有小帮派，再按照学习好坏，容貌是否漂亮，内心里每个人又有另外一杆秤。不过说起城里的那6个女生来，她们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蚱蜢，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洗漱以后到熄灯的时间，她们多半会一起感叹下命运的不公，发发心中的怨气。晚上，小兰上铺的小菊突然发起牢骚，这一次，小菊是针对班主任齐老师的。这个齐老师，刚刚师范大学毕业，很是年轻帅气，班里的女生多少都是喜欢他的。不过齐老师对城里女生就明显的偏袒，比如座位的安排，她们旁边的男生都是班上的课代表，美其名曰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对她们下面来的女生就没有这么好了，要么安排的就是女生和女生坐，要么旁边的男生学习比自己还差。唉，小菊叹一口气：我们这几个，就像是后娘养的，没人疼来，没人爱。虽然小兰她们谁也没接话，不过内心的酸涩确实涌到了胸口。睡了，睡了。不知道是谁就起来去关了灯。黑暗中，有压抑的哭泣声从每一张枕头上传出来。天一亮，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波澜不惊的，按照它既定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高二的一天，小兰她娘托人带信让小兰在这个周末回家一趟。小兰十七了，按照乡下的规矩，是要说婆家的时候了。虽然要饭老头说的头头是道，但是谁敢将他老先生的话当了真？万一明年考不上大学，小兰还不是要回乡下，等那时候再找婆家，只怕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娘虽说抱怨她不是个顶家立业的崽，但是到底小兰还是他们吴家的独苗，她娘还是希望见到小兰有一个好婆家，生个儿子，能够过的舒坦些，不用像她自己这样一辈子地操劳。
小兰周末的时候回来了，到村口的时候就发觉村里的嫂子们看她的眼光不对头。到了家里，发现堂屋里坐着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花枝招展的老妇人。心下就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媒婆来说亲了。小伙子穿着俭朴得很，长相也很普通，媒婆说他家比起一般乡下种地的农村人来说，条件要好太多了。说是看你家小兰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才想起来保这个媒，讨个喜酒喝的。
小伙子将眼睛扫到小兰的脸上，表情是满意的。从这些零零碎碎的谈话中，小兰听出一个大概，小伙子家在靠近镇上的村子，因此思想就要活络多了，不单是靠伺弄地里的那点庄稼过日子。小伙子外出学了套做糕点的手意，做些点心啊，饼干啊，开了个小店，当时也没有人竞争，生意做得很好，已经盖了楼房了。就这些条件，小兰没啥不满意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给眼前的这个人，穿衣吃饭是没啥问题的，看样子小伙子也还老实，对自己的父母将来也应该还肯孝顺。
要是前两年有媒婆来保这个亲，没准小兰就退学嫁人了。可是去了县里读书的小兰，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就开始想着看更外面的世界。对唾手可得的幸福倒没有那么想伸手接着了。
读大学，成了小兰的新的愿望。当晚，小兰挨着她娘睡。娘说，小兰，你是怎么想的？小兰说，娘，我还小。娘就叹一口气。女大不由娘啊，这就是婉拒了。
很多年后，小兰，后来的吴芮到了深圳工作，却又在深圳巧遇了这个小伙子。吴芮有一次无意间去了一间装修精致的糕点房，想买些点心做第二天的早饭。结果就遇到了他，他也认出了吴芮。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吴芮不知道他是这间糕点房的主人，不过他乡遇故人还是有些意外的。结帐的时候，他过来跟收银员说，记我帐上了。
吴芮回去的路上有些迷糊。世界其实总是那么小，有的人可能是一去不复返，有的人命运却又给你一次回眸的机会。人的命运，谁知道会怎样呢？她若是当初嫁了这个人，也许生活也会过得很简单而且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