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我签完字,脸上既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只当是多了一份工作那样,把所有文件分门别类地放在文件夹里,然后伸出手,“恭喜琴小姐。你现在身价大约一亿,我是你的代理律师杨以珊。所有文件原本仍保管在陆家嘴银行地下金库保险箱,等你何时有空去趟上海,亲自签署所有文件即可。”
我吁口长气,按住太阳穴。缓一缓,我需要缓一缓。
身价一亿了。多么讽刺。
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所有亲人,又得到了一亿资产。
有意思吗?
没意思。
如果能够用这些钱换回所有亲人,该多好。
杨以珊收好文件夹,本来一脸乏善可陈的样子,想一想,又说道,“琴小姐,其实吧……”
我抬头看她。
还是那么女王范儿。睿智又美丽。
“……其实吧,陈国香女士一辈子财源滚滚,又乐善好施,但是奇怪,她始终都没有找到情感依靠。人生就是这么不公平,或者说,特别公平。在很多人眼里,陈国香女士的一生简直富足得像童话。可是在她自己眼里,她永远都是个无依无靠的游魂。”
我的内心猛然一震。
游魂。游魂。
杨以珊继续道,“我猜陈国香女士只怕不知道这栋砖房子其实并不属于她、她只是有权居住,同样,她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有多少资产。对她而言那些都是废纸。孤独是她的不治之症。我听父亲说过,陈国香女士生前,曾戏说自己的命数,就是要钱有钱、要长寿有长寿,但就是得不到情感依靠和心灵归宿。不止这一辈子,她说她前世、前前世都是如此。”
我猛然想起陈婆临终前的一段话。
——我老婆子这一生,家境贫寒,生在极苦之地,经历了最最动荡的若干岁月,到老都是孤苦无依一个人。这,就是我前世、甚至前前世……色身造业太多导致的。注定了由我此生自己来偿还。
我闭一闭眼睛。每个人,都是一本故事书啊。酸甜苦辣尽在其中。
“所以,”杨以珊说,“如果没有感情可以依赖,有钱傍身也不是一件坏事。这道理你渐渐会懂。还有,已经过去的事情追悔莫及,日子是给活人过的,咱们得替死去的人们继续活着。”
啊。说得真好。
我懂得。
如果不是特别爱惜我,理性冷静如她,不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来。
不多时,那些被她派遣出去的人一一回转并且回复。
“杨律师,这些箱子够用了吗?还有我想着可能需要绳子打包,也买了几卷回来。”
“杨律师,殡仪馆说他们最快明天下午就能火化陈女士遗体。最好的骨灰盒也准备好了。”
“杨律师,我把市面上所有的姜花都买来了,你看看,应该很适合用。”
我看看大家安排得井井有条,放下心,拎起带来的大布袋准备离开。
杨以珊诧异道,“你要去哪里?箱子找来了,你要打包这些东西啊。”
我回答道,“容我先去邮局邮寄包裹,再回来也不迟。”
看她一脸疑惑的样子,我索性解释得更清楚,“之前为了给爷爷奶奶凑医药费,我在网店卖了很多衣服。现在缺不缺钱先不说,我还是得讲信誉,准时给买家把东西寄出去。”
她愣一会儿,才说道,“你这小姑娘,当真有趣。”
招招手,扬声道,“吴助理,来,帮忙把这些东西寄出去。”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杨律师的团队简直是天兵天将一般的存在啊。
我终于定下心思,开始整理陈婆的遗物。
经史子集什么的,没再细看,一股脑儿装箱;还有些原本和金刚杵放在一起的瓶瓶罐罐,也没法子做分类,拿报纸包了包,尽量安全地装箱。墙上的大唐卡,只能卷起来收成一个轴。旧家具我也选了一部分拿绳子扎一扎,杨以珊看到,“咦”一声,“这些旧家具也要吗?”
我回答道,“大致看看么,像这只箱子,不起眼却是紫檀做的,画片儿像是宋代家具的风格。价值只怕不菲,但最要紧的,的确是好古董,我觉得还是应该好好保存。”
杨以珊眉头抬老高,俏皮一笑,“哟,行家。”
哪里。我默不作声继续忙活。
也没多久功夫,收拾完毕。
唯有大伯送我的那只人偶,被我随身拿着了。
这只人偶,来头不小,既承载了大伯和陈婆给我的相思,也许又还是我找到爸妈的钥匙。
我每清点一件家具或一箱杂物,立刻就有助理跟上来封箱、贴标签,记笔记,等我全部收拾完,他电话也拨出去了,“快递公司么?一共十五件东西,大小不一,有贵重物品,需要你们上门取件,最好开货车来。送哪里?你等一下啊——”
他捂住电话,探头问我,“琴小姐,东西送去哪里?”
我倒一时被问住了。
爸爸妈妈的家么?似乎不妥。
杨以珊原本拿了一本经书饶有兴致地翻看,听见我们对话,合上书,拨弄一下短发,侧头想想道,“好办,先送到上海的太原别墅那里。行吗琴小姐?”
我点头允诺。
完了向杨以珊告辞,“我回家了,明天我直接去殡仪馆。辛苦杨律师,谢谢。”
她却也站起身,拎上公文包,“我跟你一起走。”
“为什么?”我诧异道。
杨以珊抿抿嘴,“你别问了。这上下只怕我跟着你比较好。”
是因为代理律师的关系吗?
我不懂这些,却又想不出什么言辞来拒绝。
结果半小时后我就知道她坚持要跟着我的原因了。
因为我的家门大敞四开,我才刚露了一个脸,门里就飞来一只装满了水的矿泉水瓶。好在我身手尚算敏捷,推开杨以珊的同时自己也闪身躲过,矿泉水瓶“啪”一声砸在地上,瓶盖飞起,汩汩地流出水来。
“你还有脸回来?!你还有脸住在哥哥嫂嫂的房子里吗?!快给我滚!”
自然,这怒不可遏的人儿,就是我的姑姑。
姑父阻拦不及,“毓芳!够了,不要迁怒琴弹了!”
“她就是个怪物!从小就是!她看得到鬼,说话奇奇怪怪,大家都让着她,顺着她——可是你看,她终于变成妖孽了,回来把我们全家都祸害死!”
我百口莫辩。让着我顺着我?怎么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我从小就是怪物吗?
他俩吵了起来。我又开始耳鸣,一颗心,就像地上那瓶破了的矿泉水,鲜血汩汩而出。
杨以珊却一早料到这情形似的,也很清楚面前的人是谁,低声问道,“我查过了,这房子是在你父母名下,你是第一继承人。如果你愿意,我赶他们走。需要么?”
我听完半晌才明白她的好意。
律师的逻辑真的是冷静得可以!
但我怎么能真的赶走姑姑姑父!
“只要能够让姑姑解气,房子什么的,我不要总行了吧。”我说。
杨以珊听完一愣,“给姑姑解气?可是你其实是最伤心的那个吧?!”
我还是摇摇头,“没关系。”抬起脸对姑姑说,“我不进来。姑姑。我只想你送一件东西给我。”
“什么?!”昔日明媚可亲的姑姑此刻完全是陌生人,“你还有脸要东西?”
姑父不忍心,问道,“什么东西?”
我努努嘴,“就是那只电话。”
他面露诧异,却不迟疑,不理会一直在发怒谩骂的姑姑,上前收了电话机递给我。
“谢谢……”我低声道,“那个,爷爷奶奶的葬礼……”
姑父低声解释,“请原谅你姑姑情绪失控。你先委屈委屈,送葬什么的就别来了。过几天她心平气静了,你们再说合。行吗?这些钱,你拿着住到旅店去吧。”
我摇头,“不需要了。我懂得。谢谢姑父。”
他叹口气,“其实你心里只有比我们更难过。对不住了丫头。”
走出住了十几年的小区,明晃晃的日头在脑袋上转悠着,尘土的气息和着蝉鸣,童年里无忧无虑的印象飘过脑海。
但也就是飘过。
一个瞬间之后,我知道,我空空的背囊里,有一只木偶,一张身份证,一张存折,一部手机,怀里抱着一只电话。
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无处可去了。
对,我潇洒不起来了。
我倚着小区的围墙,慢慢蹲坐下来。
很想哭,可是依然没有眼泪。
虽然我并不觉得参加葬礼这件事情,对于生者或死者,有什么意义——意义要放在心里,但是,想去不去,和能不能去,是两回事。
半晌,大脑里的血才慢慢回来,意识渐渐清晰。
这才想起来杨律师还跟着呢。
她半分钟都没有闲着,打了一堆电话的样子,见我站起身,才对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挂断。
“法语?”我问。那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可是她嘴巴里讲出來,语速快且低沉,音调起伏优美,好听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