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头去拉各种人,“张叔,你说你八十了大太阳底下晒着!妹子快把爷爷扶回家去!嫂子!嫂子你们家孩子醒了,正哭呢!快回去看看吧!哥,你跟这儿掺和什么啊,信用社前头三缺一等你半天了!……”
三下五除二的,基本把所有人都分解了一遍。
关键大家看看我这边虽然人少,但是警察加律师的威慑力在这里,似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支支吾吾的各自散开。
“不要走啊——不要走啊——苍天啊——不公平啊——”何狗婆左右拉不住人,一屁股坐地上继续哭。
我蹲下来,“王奶奶,你好好说给我听,滚胖的事情,如果我有责任,我一定负。”
何狗婆哭了半天,乏了,坐着不动,双目无神地呆望着地面。
树华叔把她扶起来,“婶儿,日头毒,咱进屋慢慢说行吗?”
何狗婆喃喃道,“我活着也嫌累,还怕日头毒?”
折腾半天,总算大家伙儿进了屋。
何狗婆却还是那副蔫蔫的样子。
树华叔咳嗽一声,“哎,还是我来说吧。本来我是打算丫头你一进村就告诉你滚胖的事情的。但告诉你吧,怕你难过。所以我想着大家要是不知道你来,也许明早你悄悄走了就没事了。谁知道还是闹成这样。”
“到底发生什么了?”我的心拔凉拔凉的。叔叔的话,我听出来了。滚胖的死必然和我有关系!
于是叔叔开始陈述上次我离乡之后的故事,不过他见人多,就免去了“两魄”相关的前因。
滚胖变回正常人后,当晚确实在水塘边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他才迷迷瞪瞪往家里走。
第二天,也就是我们辞行的当天。
何狗婆对孙子的短暂失踪早已习以为常,早上正做饭呢,看到孙子回来,问一句,“晚上死到哪里去了啊?”
谁知滚胖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她笑嘻嘻,反而站在门口,怔怔地瞪着她。
何狗婆忙活半天,回头一看孙子还是这副模样,“怎么啦?”
滚胖一开口,就把她吓死了。
滚胖说,“爸爸妈妈呢?”
何狗婆锅铲一扔,赶紧牵住孙子,看他的眼睛。没错,没错,孙子的眼睛有神了。
喜出望外啊!她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乖孙儿,乖孙儿,你可算醒了!”
滚胖完全不理会奶奶的惊喜,一味的问,“爸爸妈妈呢?”
何狗婆没法子,只能带着他去了爸爸妈妈坟头。
(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我们来辞行的时候,他们都不在家的原因。)
到坟头上,何狗婆才实话实说道,“你突然痴痴傻傻,他们就到处找医生帮你看病。有一天他们去了隔壁县城找名医,回来路上,中巴翻车了。”
“翻车了。”滚胖机械地重复。
“死了。”何狗婆擦泪。
“死了。”滚胖还是机械重复。
可是他哭了。在爸妈坟头坐了半天,流了半天泪。
何狗婆心疼孙子,“好了孩子,你醒了就好了。咱回家吧。”
滚胖闻言也就乖乖起身,跟着奶奶回家了。
可是艰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滚胖傻了十几年,他对世界的认知状态停留在六七岁那光景。不会拿筷子,不认字,不懂得很多常识。有一天夜里他突然惨叫连连,把何狗婆吓得要死,问起来,才知道他只不过是梦遗了。
村里的相亲却都知道滚胖醒过来了,所以也开始渐渐以成人的目光对待他。
“滚胖,给你个姑娘,你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不?”有那种好事的大嫂子就爱开不荤不素的玩笑。
“滚胖,滚胖!你知道’弹冠相庆’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不?”有那种恶作剧的孩子用新学的知识打趣他,“滚胖醒了,弹冠相庆!滚胖醒了,弹冠相庆!”
“滚胖,你天天也不正经干个农活儿,你奶奶死了可怎么办?”汉子们说话可不考虑别人感受。
滚胖哪里应付得来?!
他落荒而逃。
所以,滚胖不傻了,却也再也没笑过。他什么都明白,但整天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发呆。何狗婆心想,发呆就发呆吧,不撩猫逗狗的就成,改天娶个媳妇生个小滚胖,王家至少有后。
直到有一个初春的寒冷早晨,滚胖再次失踪。
何狗婆带着人找了大半个村子,才发现他一头栽倒在水田里,头没进去半个,早就断气了。
滚胖手里拿着一把水稻秧苗。原来,他是学大人在田间插秧,一脚踩滑,外加没吃早饭,就这么发生了悲剧。
何狗婆哭得背过气去。
大梦一场空。
比没拥有过更悲惨的,就是先假装给你,再夺走。
等她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不活了。
何狗婆自杀了很多次,都没死成。
上吊,腐朽的木框断了;喝农药,假的,上吐下泻几天;拿镰刀割腕,血口子倒是开了,也不晓得是不是体质不错,一会儿血就凝固了。
后来有人说,自杀的人是入不了轮回的。
何狗婆就想啊,这么多次都没死成,只怕老天爷留着她转世让她再拥有滚胖。
所以就这么一天一天的挨下来了。
又不知道哪一天,嚼舌头的说起,滚胖清醒前的那个晚上,是我把他带走的。
何狗婆回想想,好像确有那么回事。我曾经找她问滚胖人在哪里。
于是,仇恨的种子种下,终于有了今天这一幕。
听完树华叔讲的这些往事,我难过得心都揪了起来。忍不住,抱紧何狗婆,“王奶奶,王奶奶。”
她不动,不说话,痴痴的。
几个大男人也都没法子说什么,各自静静坐着。
过好久,何狗婆才慢慢把目光重新放到我身上,戾气不再,只有无尽的绝望。
“你不该多管闲事啊丫头……”她气若游丝,“你不该多管闲事啊……不然,至少我能带着傻孙子一起走……”
啊,我的心,痛得滴血。
抱紧何狗婆干瘦如柴的身体,像抱紧因我而死的所有亲人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万遍。
——我想看看为了别人的幸福,你会做到什么程度。
良的样子突然出现在我脑海。
天哪。良,你不如杀了我?你杀了我,让我烟消云散,魂魄全无吧!好过我这样一天天良心被拷问!!!